落落大方,是我最欣賞的一種人格特質。
因為我自己總是不能做好這一點。
我生來羞澀,不僅是性格羞澀,很多時候也囊中羞澀。在成長的過往裡,可以說,我一直試圖完善自己的人格,其中之一的小目标,就是期待自己修煉成為一位落落大方之人。
至今讓我印象深刻的場景有二。
第一個,是在高中畢業前夕,也就是高考前拍畢業照的那個上午。在拍完集體照之後,學校留給大家一上午充分的時間,可以去跟老師同學自由合影。那是十八歲青春最後的定格。
自由合影的時候,我一直和幾位好哥們在一塊,但在内心裡,我想合影的人,當然不隻這些哥們,還有好幾位女同學。但出于那個年齡的羞赧,出于集體目光的焦灼,始終不敢越魚池半步。
但令我觸動的是,有位和我關系很好的異性朋友,看到我和幾個哥們在這邊,于是她主動趁過來,但她是一個更害羞的姑娘,所以裝作不經意走過來。
我當然注意到她。但我的做法卻是,和哥們起哄又跑到另外一邊去。後來她第二次趁過來,而我又一次躲開了。這次是我一個人跑掉。于是我回頭看到,她和我那幾位哥們一一合影。
于是,在18歲的畢業季。我沒有一張和她的合影。
很快就後悔。在拍照快結束時,我又拜托拿相機的哥們專門去拍她的單人照。
這不是作嗎?是的。但我很難說清楚彼時自己到底出于怎樣的心理。就像品冠那首歌唱的,“明明想靠近……”
場景其二。在又一個四年後,到了大學畢業季,這一次,我吸取了教訓。我鼓足勇氣,去和喜歡的姑娘合影,不止一張,而是很多張。
但我依然不是一個落落大方的人。在很多場合,以及很多時候。
大學畢業六年之後,我偶然還會想,如果以我現在的心态重來一遍大學生活,那麼很多事情一定會不一樣——比如,如果是現在的我,上課時被老師突然點名要表演才藝,那麼我想沒問題,我會讓整個教室變成演唱會;但當年的我一定隻會臉紅語塞。如果是現在的我,那麼我一定會積極參加社團活動,多認識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不為别的,就為有可能會出現的人生知己;但當年的我孑然一身來去自由。如果是現在的我,我會落落大方地去認識喜歡的姑娘,去一起參加一些活動,一起散步,一起談天說地,一起自省、他省與成長……但當年的我,甯願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轉好幾圈等待一個遠遠的邂逅,也不敢落落大方地站到她面前自我介紹和交流……是因為什麼呢,因為自己長得不夠高不夠帥,還是因為自己沒錢穿着窮酸?現在我知道,這些都不是關鍵,也不是理由。
隻不過,一個人也就是在面對愛情的時候,才會毫無掩飾地、甚至放大般地暴露出真實的自信與自卑。
做不到落落大方,實在是正常之事。因為落落大方,非一日之功,也不是生來就能擁有的品質。
在我看來,落落大方,首先就代表着勇敢。
勇敢在于,一個落落大方的人,敢于直面自己的軟肋,并不怕将其暴露在他人的眼光之下。這裡的軟肋,也許是自己的身體缺陷,也許是自己的性格缺陷,還可以是自己的原生家庭缺陷。
人都有自尊。保護自尊的本能反應,就是藏起自己的軟肋,不把自己或自己家的缺陷暴露給别人看。這一類現實例子數不勝數,比如因為臉皮薄所以從來不會主動舉手回答問題,而是在課堂上低頭裝雕塑;比如因為家裡條件不好,或者父母工作不夠高大上,所以從來不會在同學和朋友面前提起家裡,更有甚者,在大街上和同學偶遇清潔工父母,會假裝沒看到,或者當做不認識……
所以,做到落落大方的前提,就是足夠勇敢——勇敢地接納自己,也接納自己的原生家庭。就這一條,可以讓很多人望而卻步。
與原生家庭的和解是一個人成長逃不過的功課,你做不到這一點,那你的心裡就一直會有軟肋,那是你的羁絆,也是你的心魔,它時常會讓你的身心扭曲,在這種情況下,落落大方就是遙不可及的夢。
我想我在大學階段,仍然不夠落落大方的原因是清晰的。其一是我個人的人格還不夠完善,還沒有完成我的性情重塑,所以從原生家庭養成的羞赧與敏感仍會作祟。其二則是彼時的我還沒有完全接納我的原生家庭。家庭的清貧依然會讓我在面對愛情以及不少機會時望而卻步。即便另一個事實是,清貧并不能扼殺所有的愛情和機遇。但在彼時的我的認知裡,清貧就是可以。直到畢業工作三年後,家庭遭遇噩運變得更不堪後,我發現已經失無所失之時,反而才看清以前身上自己給自己戴的那些其實沒必要的腳鍊。
果然,解放思想,是永無止境的修煉功課。
在與原生家庭和解之後,距離“落落大方”,還需要達成一項關鍵功課——重塑自信。
重新确立自信。确立屬于你自己的堅實的自信。
不是依附于他人賜予你的條件的自信——家裡有多少錢,父母的官職有多高,自己的吃穿多講究,年紀輕輕買了房和車,雖然大頭都是爸媽給付的……本質上,這些跟你這個人都沒什麼關系,換成其他人,隻要和你有一樣的爸媽,同樣能夠擁有這些。
這次,得找到獨屬于自己的,别人拿不走的自信——你的才華,你的思想,你的人情練達,你的價值觀。便是如此。
擁有這般自信之後,站在這個世界,站在你的家裡,你才算擁有了真正的底氣。
有底氣,才能做到落落大方。因為你不怕失去,不怕被人拿捏,你清楚地知道,這一次,别人剝奪不了的你的自信。
一個人,要走多遠的路,才能成為真正成熟的人,才能成長為一個落落大方的人?
我不清楚。我隻知道,這是一條足夠漫長且艱辛的路。尤其對于和我一樣的小鎮做題家。我當然不接受那些高傲的對于小鎮做題家的批判,隻是,有一點需要提醒,那就是作為小鎮做題家,我們的确需要清晰地看到自己和原生家庭身上的局限性。
那是不是說,出生在羅馬的人,天生就可以做到“落落大方”呢?
我的答案同樣是否定的。
理由是,出生在羅馬的人,身上同樣有自己的局限性。
相比于小鎮做題家,羅馬城的小孩的确有一部分相對優勢——比如,羅馬小孩就不會太為房子而煩惱,城市裡的琳琅滿目他們天生熟悉,可能從小也會耳濡目染權貴階層的人情世故……
但認識世界的維度,可從來不是如統治秩序一般隻仰着脖子向上看,而是需要向上和向下兩個維度。
羅馬城的小孩,最大的局限性,就是容易成長為眼裡隻看得見太陽的向日葵。他們熟稔于以各種技巧吸納來自上峰太陽的資源。但他們其中很多人,并不會低頭,也許是脖子仰得太久了。他們看不到向日葵腳下的泥土,那是世界的另一個維度,是人世間的另一面——也是他們的局限所在。
所以,看不到泥土的向日葵,當然很容易對着旁邊一棵好不容易長高的麥苗說,“長個子很容易啊,你看頭頂的陽光這麼燦爛,隻要每天曬太陽就好了。”
向日葵怎麼知道一棵偶然落地的麥苗,從一堆雜草堆裡拼命沖出才看到太陽的艱辛呢。
所以,羅馬城的向日葵,當然很容易說出“何不食肉糜”這樣的話。甚至還會批判麥苗的爺爺當年沒眼光,怎麼沒選個好地盤落腳。
我不認為,自信滿滿說出“何不食肉糜”的向日葵,算得上是“落落大方”。
那不是落落大方,那叫充滿自身局限與偏見地評判世界。
我也不認為這樣的向日葵就是“見多識廣”“見識高深”——請問,他能分清一棵稻子和稗子的區别嗎?
他不能。他并不懂人世間的另一極——不懂鄉村和小鎮,不懂平凡煙火。
他沒有見過人世間的荊棘,所以,他做不到“落落大方”,隻能做到——淺薄與偏見。
是的,其實我所認可的“落落大方”的人格條件已經很明顯了。兩句詩可以概括:
第一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出自英國詩人西格裡夫·薩松的代表作《于我,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這才是對自己深刻認識之後,接納自己的态度。他接受所有的現實,清楚自己的價值原則,明白自己的追求和使命,所以,他對這個世界并不憤怒,也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平和的,是熱愛的,是願意細嗅薔薇的。
第二句: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源自近現代儒學大師馬一浮的《曠怡亭口占》一詩。
當我見識過世界的繁華與廣闊之後,面對身邊平凡的一草一木,心裡仍有觸動之情。
“去識乾坤大”,是小鎮做題家們要做的人生功課;“猶憐草木青”,則是很多羅馬城的向日葵的短闆和局限性。
能夠做到“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的人,能夠“心有猛虎”仍然“細嗅薔薇”的人,當然以及自然而然地,也能做到落落大方。
因為落落大方,是他們對自己生命的坦誠。
因為落落大方,是他們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方式。
祝你我,有朝一日,都能成長為落落大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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