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詩詞裡，雖然一些常使用的意象已形成固定的語碼，它出現我們即能大概猜測詩人想表達的情感——見紅豆即相思，見丁香知憂愁，聞弦歌而知雅意。但有時候，同一種意象也可能具有截然不同的表意，或者渲染渾然不同的氛圍與基調。

就拿“桃花”來說，就既有《詩經·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美麗無倫與宜室宜家，又有在杜甫《春江》中“癫狂柳絮随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的随波逐流、不知自重。

桃花

李商隐《日射》和高骈《山亭夏日》這兩首寫初夏時光的詩裡，都選取了“薔薇”這一意象，但表達的情感卻是大大的不同。

《山亭夏日》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高骈這首寫初夏的詩歌，寫得清涼、悠閑，不見一絲夏日的炎熱。詩人站在山亭之中，置身于綠樹濃蔭之中，享受着夏日的悠長時光。遠遠眺望，樓台倒影斜入波光粼粼的池塘。

滿院薔薇

看到那水波如水晶簾一般微微蕩漾，風輕起，一陣薔薇的香氣随風輕送而來。“滿架薔薇一院香”，薔薇的香氣不僅遠遠地傳來了山亭，也芬芳了主人家的整個小院。

在這初夏時分，有置于濃郁綠蔭之中的山亭，有陽光下波光閃動的池水，而這之中，又有遠遠傳來沁人心脾芳香的薔薇，整幅畫面色調明麗鮮豔，這嬌豔絢爛的薔薇，為這夏日，增添了一抹靈動與生氣。

高骈用一架滿溢着芬芳的薔薇，寫出時光的悠閑與美好，它代表着夏日的怡然自樂與舒爽。

美麗薔薇

李商隐：薔薇出現 襯托落寞與哀傷

《日射》

日射紗窗風撼扉，香羅拭手春事違。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對紅薔薇。

同樣寫于夏日，李商隐這首詩裡不見悠閑，隻有幽怨。陽光映照在紗窗之上，風輕輕撼動着門扉，百無聊賴地揉動着羅巾，眼見春光匆匆流去。在這空曠的庭院回廊之中，寂寞難掩，隻有碧綠的鹦鹉，空對着盛放的薔薇花。

詩人尾句采用的句式非常特别，值得注意。我們所熟知的七言詩大多采用“四領三”的句式，比如前三句均可這樣斷句：

綠鹦鹉

日射紗窗/風撼扉，

香羅拭手/春事違。

回廊四合/掩寂寞。

而這尾句，則斷為“碧鹦鹉/對/紅薔薇”，為三一三的句式，因而讀來分外不同。這種不同，其實也是詩人的情感表達所需。

在這首詩裡，詩人同樣采用尋常人眼中豔麗非常的顔色，鹦鹉的碧綠，薔薇的紅豔，以此襯托女主人公的空寂與幽怨，也算是以樂景抒哀情。

薔薇開得如此絢爛，卻也隻能與鹦鹉相對空望，無人欣賞，它越明媚豔麗，越襯托出主人公的冷清、落寞與凄涼。

薔薇花

同一架薔薇花，同樣的嬌美豔麗，在高骈與李商隐各自的詩歌中，卻襯托着完全不同的情感與氛圍。同樣的時光，同樣的芬芳，在不同人的眼中，卻是不一樣的觀感：甲之怡然舒爽，乙之幽怨凄涼。

讀書燈下記

不少意象在詩歌中确實形成了其特定的語言含義，比如看到“晨風”，我們會想到它在《詩經·晨風》中曾出現“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意為晨風這種猛禽歸之北林，代表着一種懷思與思歸的寓意。

再比如“蟋蟀”，也因其在《詩經》中有“蟋蟀在堂，十月入我床下”之語句，所以在這種小動物的身上，寄托着詩人的一種時序之傷，見之讓人聯想到時光的流逝、季節的遷移。

晨風在詩中，有時是一種猛禽

所以《古詩十九首》裡又有“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的詩句。

但詩歌是詩人情感與意志的表達，而意象又是為詩歌情感所服務的，所以你看——

再明亮的月光，照在邊關，也是蒼涼；再蒼翠欲滴、生機勃發的青草，揉入離人眼中，也是愁思滿滿；再靈動活潑、叽叽喳喳的新燕，飛到懷古人的筆下，也是世事變遷、物是人非的見證。

它們，都是詩人情感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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