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孫若茜

改編自“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劇集《我的天才女友》在前不久走到了第二季的終點。

比起第一季時在豆瓣拿下的9.4分的成績，改編自四部曲中第二部小說《新名字的故事》的第二季評分9.6，最後一集播出已經過去兩周，它還在豆瓣“全球口碑劇集榜”第二名的位置上熱度不減。

“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作者埃萊娜·費蘭特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曾說，四部曲中的第二部對她來說寫起來最容易，寫的過程讓她很享受。青春本身的大膽、放縱、誇張和無所畏懼，都讓她寫起來很流暢，敲擊鍵盤時也很痛快。很想告訴她，我們的閱讀感受和她寫作中獲得的暢快是同步的。從劇集的評分來看，觀衆的感受大概也是同樣的。

配合觀劇，我最近讀了即将出版中文譯本的費蘭特的《碎片》（Frantumaglia），這部包含了作家寫給出版社的信件、她所接受的一些書面采訪，以及和讀者之間溝通的文字等等内容的訪談集，對于沉迷“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人來說，非常解渴。

其中，費蘭特說到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源起：她想寫一段女性友誼，非常曲折，充滿痛苦，故事來自于她非常在意的一本書《被遺棄的日子》。她原本打算寫一百頁到一百五十頁的樣子。但寫着寫着，這個故事勾起了她很多回憶，讓她想起了童年的很多人，還有當時的環境。她想起了很多體驗、故事和當時的幻想。于是，最初作為一本書構思的莉拉和萊農的故事，被她寫了很多年，最終變成了四本書。除了故事的結局和一些比較重要的情節：莉拉的婚姻，她在伊斯基亞島的出軌，在工廠的工作，還有遺失的女兒，其他東西都是作家的意外收獲，是出于講述的樂趣寫出來的。

《紐約書評》曾評價，費蘭特在那不勒斯系列中，探索女性友誼的深刻複雜性時所帶有的審視和強度，是當代文學——可以說是任何時代的文學——少有的。文章中說，“這些故事帶着血迹、謀殺、經血，同樣還有淚水和汗水。”這一評價獲得了普遍的認同。

費蘭特曾說，友誼是一個混合物，夾雜着好的和壞的感情，一直會處于一種變化之中。有一句意大利諺語是這樣說的，上帝替我看着朋友，我自己看着敵人。這句話告訴我們，敵人是人與人之間複雜關系的簡單化：在仇敵的關系中，一切都很明朗，我們知道需要保護自己，需要去進攻。隻有上帝才知道朋友的腦子裡在想什麼，那種絕對的信任、穩固的感情裡隐含着敵意、欺騙和背叛。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長期以來，男性友誼産生了一些非常嚴密的規則。嚴格遵守這些規則，違背這些規則産生的結果，在文學上都有很深的傳統。

但女性之間的友誼，是一個大家都不熟悉領域，就連我們自己也不清楚，女性友誼有沒有一些非常明确的規矩。可能會發生完全矛盾的事情，沒什麼肯定的事。在這方面的挖掘很艱難，這是一場賭博，風險很大。尤其是，每一步都會冒着這樣一個風險：那些好意、虛僞的算計，或者誘人的姐妹情誼，有時候會影響到故事的真實性，讓講述的聲音不真誠。她說：“就我所知，真誠是一種折磨，也是文學上深入挖掘的動力。”

采訪費蘭特時，我也曾問到她，莉拉和萊農的友誼的基礎是什麼？靠什麼始終得以維系？她的回答是：她們的關系是建立在一種相互支持的情感之上，同時，她們不否認自己有時候也心懷惡意，她們都有能力把那些糟糕的情感呈現出來，雖然這樣會削弱善意帶來的好處。每一種關系都很複雜，都一直在遭受威脅，經曆風險。一個故事，假如不想平庸，就不應該無視這一點。一段好的關系，不是環境使然，也不是恰巧産生，它經過漫長、愉快的經營才獲得的。

在費蘭特的其他一些訪談中，我看到了進一步的解答：一個人在展現自己的個性時，通常來說，在這個過程會讓對方的個性變得模糊。在兩個人的關系中，個性強大、内心豐富的人，會掩蓋那個虛弱的人；在生活中，可能要比小說中更明顯。但在萊農和莉拉兩個人的關系中，出現了這樣的情況，萊農雖然是莉拉的附庸，但她能從莉拉身上汲取能量，讓她展示出一種讓莉拉覺得很炫目、很迷惑的東西。這是一個很難講述的過程，我們可以說，莉拉和萊農生活中的很多事都展示出，她們一個從另一個身上獲取力量。但要注意一點，她們不是總是相互幫助，她們也相互洗劫，相互盜取能量和智慧。

萊農和莉拉之間的差别，很大程度地影響了叙事策略的選擇，但她們倆都經曆了一個正在發生變化的時代，女性處境發生了變化，這是故事的核心。費蘭特說，想一想，讀書和上學的作用，萊農對自己要求很高，她很勤奮，每次都能過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她帶着一種有節制的自豪，講述自己成為知識分子的曆程，她積極地參與這個世界，強調莉拉已經遠遠被抛在了身後。但她的講述時不時會中斷，因為莉拉表現得比她更活躍，尤其是更激烈，她徹底參與這個世界，可以說，莉拉更低級，更發自肺腑。莉拉最後會真的離場，把整個舞台留給萊農，莉拉成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的犧牲品：界限消失，自我消失。

她們二人的差别，是這兩個人物的關系不斷遊移産生的，也是萊農故事的結構。費蘭特猜測，這種差别使女性讀者，應該也包含一部分男性讀者，會覺得自己既像莉拉，又像萊農。假如兩個朋友的步子一緻，那就像一個是另一個的翻版，她們是彼此的鏡子，她們會輪番用秘密的聲音講述，但事情并非如此。這個步子從開始就被打破了，引起差别的不僅僅是莉拉，也有萊農。當莉拉的步子變得無法忍受時，讀者會緊緊抓住萊農；但萊農迷失時，讀者會對莉拉産生信任。

有人問費蘭特，萊農和莉拉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一個人物，就像一個人物的兩面性？作家的回答是，假如每個人隻有兩面的話，那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會很簡單，“我”其實是一群人，内部有很多異質的碎片混合在一起。尤其是女性的“我”，自身帶着一個非常漫長的、受壓迫的故事，總是在嘗試着反抗，她們粉身碎骨，又重新拼湊在一起，然後以一種無法預料的方式破碎。粉碎、重組又粉碎，她的小說就是基于這種碎片，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整體，但剛開始就會營造一種混亂，有一種模糊的東西需要說明。小說中的故事和人物都是來自于這些碎片。

被搬上熒幕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和原著有一點非常顯著的差别，小說中的故事是通過第一人稱講述的。萊農從最初的幾頁就宣稱，她要阻止自己的朋友莉拉消失。如何阻止? 通過寫作。她要寫一篇小說，詳細記載她所知道的一切，就好像要向莉拉說明，一個人是不可能自我消除的。而我們所讀到的小說，就正是萊農所寫的。

費蘭特說：“在我們女人身上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面對危機時，我們會試圖寫作，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私人的寫作可以讓我們的痛苦得到控制，讓我們寫出信件、日記。我總是從這個出發點開始，那些女人寫出自己的故事，就是為了明白自己的處境。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這種前提變得很明顯，成為推進故事的主要動力。”

剛開始，萊農好像充滿了力量，好像真的很确信能抓住朋友，把莉拉帶回家。但實際上，小說越是向前，她越是無法抓住莉拉。費蘭特談論了萊農寫作的特點，這非常有趣：萊農想象，自己的寫作是莉拉的附庸。但關于莉拉的寫作，我們知之甚少，但我們非常了解萊農怎麼運用莉拉的寫作。

“那不勒斯四部曲”裡的文字是莉拉通過兩種方式，對萊農長期影響産生的結果：首先是通過她寫的東西，萊農通過某種方式讀到的文字；其次，就是萊農在不同的情況下，認為莉拉非常擅長寫作，她自己總是嘗試模仿莉拉的文字，但總是很不滿意。無論如何，萊農作為作家，總是會對自己産生懷疑。她的成功證明了她很出色，但她覺得還不夠，她無法通過文字抓住莉拉。

萊農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連她也不了解自己。她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莉拉作為故事的主線，雖然這違背了她朋友的意願。她這樣做可能是出于愛，但事實是這樣嗎？有一件事一直很吸引費蘭特，那就是一個人講故事時，他的個人意識就像一個過濾網，他個人的認識很有限，對于要講的故事遠遠不夠，但我們在看書時，完全不會有這種感覺。

而她的書就是這樣：講述者需要不停掂量事件、人物還有她無法掌控、難以講述的事情。她喜歡那類故事，就是講述者把自己的經曆講述出來，同時，這故事會威脅着作者的自信心，會讓他質疑，他是不是找到了合适的表達方式，讓他剛開始很肯定的信念也會産生動搖。

除了“那不勒斯四部曲”，費蘭特之前寫作的三本小說也都是通過第一人稱講述的。這些的書中的人物，黛莉亞、奧爾加、勒達和埃萊娜都在寫作，并且非常依賴寫作，她們講述故事的細枝末節，都通過文字留下了，或者正在留下她們經曆的事情。但故事越向前發展，在她們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她們越會表現得很不肯定，很沉默，不可信。這是費蘭特多年側重的思考：在語言、用詞、句子的結構、語體的轉換中找到女性的我，展示出笃定的目光、真誠的思考和感受，同時保留了一些很不穩定的思想、行動和情感。她最在意的事情是，要避免任何虛僞，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的講述者對自己都應該很真誠，她在平靜時應該和憤怒、嫉妒時一樣真實。

費蘭特多次談論到真誠和真實。如何抵達？她在講述自己的寫作方式時，讓我們獲取到了一些答案。她覺得，隻有通過一種簡潔、幹淨聲音，一種知識女性清醒的聲音，就像這個時代的中産女性的聲音，她才能寫好一個故事。她需要一個幹脆的開始，句子清晰明确，不用展示漂亮的文字或文體。通過這種調子，小說才能穩穩地寫出來，她帶着一種忐忑的心情，等着另一個時刻的到來，就是她可以用一系列滄桑、刺耳、激動、斷斷續續、随時都可能崩潰的聲音來打斷那些平緩、穩定的聲音。

在她第一次改變語體的時候，伴随而來的是激動、不安和焦慮。她很喜歡打破她筆下人物有文化、有教養的外殼，讓他們流露出粗糙的靈魂，讓他們變得吵吵嚷嚷，也許有些歇斯底裡。因此，她會在兩個調子之間的過渡上用很多心思，她希望語氣變得激烈的過程讓人驚異，同時能自然地恢複到平靜。

實際上，講述的聲音産生斷裂對她來說要容易一些，因為她迫不及待地等着這個時刻，她心滿意足地滑入那個狀态，她很擔心聲音恢複平靜的時刻。“我很擔心講述者沒辦法平靜下來，尤其是，現在讀者都知道，她的平靜是虛假的，不會持續很長時間，講述的秩序很快就會被打亂，她會帶着更大的決心和樂趣，展示自己的真實狀态，我需要用一些心思讓這種平靜變得真實。”

作者檔案

孫若茜

偷閑碼字，專職碼積木

26分鐘前

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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