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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棄一生的自由

圖文 更新时间:2024-07-24 17:28:44

她固執地付出的愛最終都證明打了水漂,最心愛的兒孫活成了全莊人口中的笑話,自己也成了死無所依的土下未名屍。

作者 | 長溝流月罷

楔子

老人病了,得治,怎麼治病,是個問題。

老人死了,要埋,怎麼埋,也是個問題。

盡多大力給老人治病,最能反映出兒女的團結友愛和經濟實力;讓老人風光下葬,是做兒女最後一次盡孝。這些普通農村老人都有的待遇,刁大娘不曾有。這個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這個為了小兒子一家操勞了一輩子的老婦人,像一粒塵埃,累于土地,埋于土壤,悄無聲息。

她放棄一生的自由(她孤獨的離去死無所依)1

死無痕迹

回到老家,我本來是為喝堂弟的喜酒,未進家門就看到對門鄰居的房子塌掉了,一問奶奶才知道,對門94歲的刁大娘死了。

她放棄一生的自由(她孤獨的離去死無所依)2

奶奶說,刁大娘死前,在病床上足足哀嚎了十幾天,本來就瘦的軀體最後瘦得像一捆骷髅。生本艱難,死後也潦草寒酸得很:由于刁大娘的火葬費沒人出,鄉裡民政又查得嚴,最後是靠着本門五十、一百地湊錢,才湊了個最便宜的泡桐木闆棺材。屍體直接用白布裹起來放在棺材裡,本門的幾個後輩,趁着夜色悄悄把刁大娘埋在了她家豆子地旁邊的一小塊夾邊地裡,連個墳頭都沒立。

用莊上老人的話說,但凡是家裡孩子有一絲孝心,都不會讓自己的親娘裹一層白布下葬,連個孝衣都沒有,可憐。

刁大娘死後的時間裡,莊裡沒人願意提起她,僅有的信息翻來覆去也是那些車轱辘話。一切太安靜了,安靜得像莊上從未出現過一個在人間活了94年的人一樣。我問過莊上的不少人,和我想象中一樣,刁大娘很快就被遺忘了。她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更遑論視頻和錄音,什麼都沒有。

原來,一個老人在莊裡生活過的七十年的痕迹,隻要半年就可以被忘記。問起常年在外打工的年青人,他們更是已經忘記了她的樣子。

更多人給我描述記憶中的刁大娘,都是一個悲劇的角色:滿頭銀發,腰佝偻得像個問号;常挎着個筐,裡面或是掉落在路上的麥穗豆稭,或是摘下的蔬菜;夏天看到她,脊椎高高鼓起,像一串淺淺埋在皮下的竹根。

莊上上了年紀的老人們說,刁大娘一輩子争強好勝不服輸,她個子高大,會幹農活,也能幹活。在病倒之前,她還顫顫巍巍拎着那種泥瓦匠用的小皮桶給自己的小兒子澆菜地,喂鴨子。她死了,鴨子讓兒子賣了,那一小塊菜圃也荒蕪成了野草堆。

說到底,莊上人對她這輩子就兩個字評語:不值

刻薄有因

當我試圖将自己僅有的記憶中刁大娘的形象拼湊出來時,發現能講述的并不多,僅有的也都是老人們說厭了的情節。

“老刁,你說你這一輩子虧不虧?累死累活圖個啥?逢年過節你小兒子都不拎着東西回來看看你。”過去,每當有老人這樣說,刁大娘都會變得異常憤怒,她會說出小兒子和孫子們騙她用的各種不回老家來的原因給旁人聽,然後自顧自地說他們都給自己寄錢了,讓自己吃好喝好穿好。

臧莊人說話的一個特點,是對努力上進的人說話很客氣,按輩份該叫什麼叫什麼,而對大家普遍看不起的,說話會格外刻薄。聽到刁大娘說這話,周圍老人甲乙丙丁中的某一個會一句話堵死刁大娘嘴硬的所有後話:“别吹了!你小兒子在深圳一夜打牌輸兩三千,月月掙的錢都讓他賭了,外面欠了一屁股債,哪有錢給你!”

這話一出,刁大娘都會撇着嘴,自言自語挎着編筐悻悻離去。她知道老人們說的都是實話,可是她依然會幫着小兒子幹活。

臧莊人對她說話刻薄的背後,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為刁大娘不值。如果幾十年前她沒把大兒媳婦摁在地上狠揍一頓,大兒媳婦不會一直記恨她;如果她能在大兒子出門打工時幫襯着帶帶自己的大孫女和孫子,大兒子也不會跟她斷了母子情分。而大兒子夫婦,是莊上人公認的老實人,老實人吃虧,源自刁大娘的偏袒。

刁大娘早年喪夫,她把自己的半生都給了小兒子,從小兒子二十歲出頭到如今六十歲有餘。這樣不計回報的付出,換來的是大兒子夫妻的寒心。

刁大娘最疼愛的小兒子不争氣,臧莊出了名的不正混,而刁大娘同樣呵護有加的三個孫子完美繼承了小兒子的特點:掙多少花多少,不留餘錢,不置産業,吃喝賭抽。

無論别人怎麼勸,刁大娘就是溺愛小兒子,從小兒子結婚之日起,就處處幫襯:幹農活,拾柴火,打掃做飯,還陸續帶大了三個孫子。四十餘年,兒子從小刁變成了老刁,孫子們也從咿呀學語進入而立之年。

刁大娘的腰越來越彎,頭發越來越白,她老了。唯一不變的,是盡管她的小兒子在莊裡已經混得貓煩狗不耐煩,但她依然堅定地站在小兒子一邊。

無盡的付出與至死都未出現的轉機,讓她在莊裡人各個版本的故事裡除了“不值”的評價之外,又多了一個标簽——“糊塗”。

非典型家庭

臧莊過去不是一個富裕村子,1994年才實現通電就是例子。通電後至今的二十五年内,電燈照亮了臧莊人的屋檐和小院,也照亮了臧莊人封閉的眼界和膽識。窮怕了的臧莊人紛紛外出,有頭腦的經商闖蕩,頭腦轉得不快的就全家出門打工。經過二十多年的打拼,臧莊現在仍不能說很富裕,但找到真正窮的人家已然不易。即便如此,在全莊人眼裡,刁大娘的小兒子就是真正窮的人——臧莊人說的真正的窮,就是除了一個兒子有三間瓦房可以栖身,其他兩個兒子都沒房子。

刁大娘也曾驕傲過:小兒子年輕時當兵入伍了!可惜這驕傲隻維持了三年時間。與小兒子一共入伍的同鄉回來後都說,當兵本是鍛煉的好機會,結果刁大娘的小兒子懶惰又沒眼力見兒,在炊事班剁了三年蘿蔔就灰溜溜複原回家,連個優秀士兵都沒得到過,更遑論入黨和轉士官。小兒子的尴尬,讓他自己成為了莊上的笑柄,也讓以為熬出頭的刁大娘的三年自豪戛然而止。

小兒子夫妻都懶,兩口子東奔西走打工,年底回來總不剩餘錢,可身體發福都很明顯,各個都面色紅撲撲的。随着小兒子的三個兒子到了婚配年紀,房子的問題就凸顯出來。

太和縣農村娶妻,最低得有個自建房。刁大娘的大孫子娶媳婦早,蓋了三間大瓦房就娶到了,如今大孫子全家外出打工,房門前草比人高。蓋房子時借十來戶人家的一萬多塊錢,拖了十七八年至今沒有還清。二孫子雖沒房,但在外總算談了個外鄉對象結婚生娃,三口之家租房、打工,就是不回安徽老家,反倒落得個逍遙自在。淪為笑柄的是刁大娘的小孫子,刁大娘把莊北頭的一塊老宅基地留給了小孫子,距離“村村通”修的水泥路隻有三十餘米,是塊位置很好的宅基地。然而等到給小孫子蓋房時,物價和人工費已經很高,加上一家人信用破産,一座兩層小樓前前後後竟蓋了七年仍沒有完工。磚瓦預制闆、沙子水泥、工人工錢全靠賒賬,久拖不決。在一家“盛名”之下,親戚、鄰居與同鄉再沒一家人願意借錢給刁大娘的小兒子,二層小樓爛尾直到現在。

在農村,沒房就不要談婚姻,刁大娘疼愛至極的小孫子到現在還打着光棍,十裡八村沒有一個願意給他介紹對象。

她放棄一生的自由(她孤獨的離去死無所依)3

信用破産

按照常理,一家上下四男一女五個成年人,南下廣深超過十年,多少也有了一些積蓄。然而,刁大娘的小兒子一家偏偏欠了一屁股債,還敗壞了自己的信用,弄得二層房爛尾七年,成為遠近聞名的負面典型。莊裡人原先想不明白,為啥臧莊一家家、一戶戶都借着外出打工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而這一家子卻混得躲在外面,連年都不敢回來過?

這幾年,微信普及了,消息通暢了,莊裡加了刁大娘三個孫子微信的同齡人都知道了他們家一直窮得掉底子的原因。

莊裡同齡夥伴給我看三兄弟的朋友圈,朋友圈裡的他們三兄弟真的潇灑:名牌鞋服,酷炫發型,曬的照片和小視頻基本都是自己和朋友或家人唱歌蹦迪、吃飯喝酒、旅遊觀光。三人不愧是親兄弟,小視頻發得特别勤快且内容高度雷同,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KTV。

老的少的,一家子這種末日狂歡一樣的做派,經過莊裡人的免費宣傳,徹底成為了莊上各家家長教育子女的反面案例。

臧莊人窮怕了,所以愛算賬,算的都是樸素帳:一家五口,不缺胳膊不缺腿,出去打工,一個人一個月存一千,一家子人一年能存六萬,攢兩年,就有十二萬,就可以把老大和老三蓋房子欠的外債全部清掉。全家再攢一年錢,買了門窗玻璃、瓷磚木料、水電管線材,就能把老三的房子徹底蓋起來。連不識字的老人都會算的這筆帳,這筆全家努力三年就能翻身的帳,在這一家成了老大難。

這就是農村人最鄙視的信用破産。“信用破産”這個文绉绉的詞臧莊人沒幾個能說出來,但是他們都明白一個道理,辛苦掙來的錢絕對不會借給這家子人,借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

“我就是把錢換成鋼蹦兒往水裡扔聽個響,都不會借給這幾個貨。”說這話的不是外人,是他們本門的長輩,三代之内的血親。

痛苦尾聲

病倒前的幾十年裡,刁大娘一直很健康,孤身操持着小兒子和孫子的家。前年,小兒子的土坯房(臧莊最後的土坯房)年久失修塌了半面房頂之後,她搬到了孫子的三間瓦房裡住,直到被心腦血管疾病擊倒。

刁大娘病倒的消息傳到三千裡外的深圳,打工多年未回的小兒子連夜買票回到了臧莊,帶着她去了縣醫院。挂号、檢查、住院、觀察,确診了。醫生說刁大娘年齡太大,她這個病隻能保守治療,要花很多錢——具體多少錢不好說,因為“很多錢”三個字的字面意思就是用錢續命,一直到死在醫院為止。在此期間,老人想見的人趕緊見見,有未了的心願抓緊去實現。

六十二歲的小兒子甩下一句“沒錢”,拉着自己老娘回到了自家的老房子。老房子房頂塌了,就買了幾平米塑料薄膜和氈布從外面糊住,面對莊裡人的指責他振振有詞:反正不能死在孫子輩的房裡,要不然以後老大回來兩口子吵架不願意住了還得花錢蓋新房子。刁大娘病倒的消息遠遠沒有他小兒子回來的消息擴散得速度快,這一點她小兒子心裡最有數。趁着追債的人還沒登門,小兒子買了些止疼藥放在老娘床頭,言語表達一番孝心後,再次南下深圳。拿着借條趕來要債的親戚鄰居、老表親家都撲了個空,看到刁大娘的現狀,紛紛留下了一些錢離去。

她放棄一生的自由(她孤獨的離去死無所依)4

奶奶說,莊上人都知道這一次刁大娘扛不過去了,不管過去有多少恩怨,老人們都一次趕來看看刁大娘,算是最後的告别。來的人沒有一個不罵她小兒子的,但刁大娘不讓大家說,别人當她面說小兒子的不是,她會掉眼淚。如此這般,幾次之後,莊上老人沒有一個人來看她。

其實,刁大娘從醫院回來之後就無法再下床,一日三餐都靠鄰居幫襯。她吃得極少,喝水也極少,莊上的老人又氣又難過地說,這是在硬挺,沒幾天活頭了。

奶奶說,人一上了年紀就睡不踏實,夜裡,刁大娘痛苦的呻吟一聲聲都傳到她的耳朵裡,聽得怕極了。

身上暫時不疼時,刁大娘都在喃喃喚着小兒子和三個孫子的名字。

硬捱了十多天後,臨終前兩天刁大娘滴水沒進,直到硬挺挺死在病床上,她也沒等到兒孫回來,屎尿沾了一床,沒人知道她具體咽氣的時間。

死後三天,刁大娘盼望多年的兒子兒媳和三個孫子終于全部回到家裡。

回來之後的一家人找不到刁大娘的墳的位置,最終在同門人的指點下才找到豆子地那處新翻了土的夾邊地。一家子在刁大娘“墳”前大哭一場,再次趕在要債的人堵門之前,回到廣東。

無法總結

刁大娘長長的一生,沒有故事,即使有故事别人也不知道,更沒人想聽她說。除了去縣醫院治病外,她從未離開過臧莊的土地。她的一生就如同跟土地簽了契約一般,她給土地以汗水和勞力,土地給她以填飽肚子的收獲。最後,她要以自己的遺體完成契約,人與地的契約就是這樣實在而冷酷,四個字:至死方休。

她固執地付出的愛最終都證明打了水漂,最心愛的兒孫活成了全莊人口中的笑話,自己也成了死無所依的土下未名屍。

孰是孰非,不能說清,一個橫貫三代人的非典型家庭的故事,讓人唏噓。隻有臧莊北頭那個爛尾至今的二層小樓,還在充當着長輩教育晚輩的活教材,而作為主角之一的刁大娘,已在半年内被遺忘了模樣。

#本文系刺猬公社X快手“2019還鄉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精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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