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的隆起,是地球數百萬年來最偉大的巨變之一。群聳的雪山中發源的汩汩細流,最終彙聚成江河浩蕩而下,滋養了全球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從長江、黃河到瀾滄江,這些江河在不同的區域,被不同的民族冠以“母親河”的稱謂,而這三條江河發源的區域,被稱為“三江源”。
作為長江、黃河、瀾滄江的發源地,三江源是高原生物多樣性最集中的地區,素有“高寒種質資源庫”之稱,為衆多青藏高原特有物種和珍稀瀕危物種提供了栖息地,是雪豹、藏羚羊、野牦牛等高原生靈的重要庇護所,也是我國的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
《三江源國家公園自然圖鑒》這部區域性圖鑒,涵蓋了哺乳動物、鳥、兩栖動物、爬行動物、植物五個主要部分,收錄了國内衆多保護工作者、生态攝影師及國家公園牧民監測員的大量生态攝影作品,展示了這片神奇而壯闊的土地上的缤紛生命,其中收錄的近幾年三江源新記錄到的豹、豺等物種,更體現了三江源最新的生物多樣性監測成果。
以下内容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三江源國家公園自然圖鑒》一書引言部分,較原文有删節修改,标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圖片除劇照外均來自本書。
《三江源國家公園自然圖鑒》,王湘國呂植主編,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編著,譯林出版社,2021年12月。
在電影《白日夢想家》的結尾,一路尋找25号底片的男主角找到了那位著名的攝影師,當時後者正在等待抓拍一隻雪豹。但是當雪豹出現的時候,攝影師并沒有拍攝,男主角問他打算什麼時候拍,攝影師說:有時候我不拍我喜歡的畫面,相機會讓我分心,我隻想沉浸在這一刻。
這和彼得·馬修森的《雪豹》那本書的結尾很像,當他和喬治·夏勒博士曆盡千辛萬苦走到目的地水晶山的時候,他癱坐在寺院的前面,這時候當地人問他:
“你來做什麼?”
“找雪豹。”
“那你找到了嗎?”
“沒有。”
“那豈不是妙極了。”當地人說道。
電影《白日夢想家》(2013)劇照。
01
藏族文化中的神山聖湖體系
是極其龐大的
長江、黃河、瀾滄江發源地的縣城,分别是治多、瑪多和雜多。藏語裡,“多”是源頭的意思,因此,治多,就是治曲的源頭。同樣地,瑪多,就是黃河——瑪曲的上遊。在黃河源頭的紮陵湖和鄂陵湖,你可以見到巍峨豎立的牛頭碑,這是黃河源頭的象征。
雜多,就是瀾滄江源頭——紮曲的上遊。如果你正在計劃一次瀾滄江—湄公河的溯源之旅,你會發現這條河流有兩個源頭,在當地,它們被稱為地理源頭和文化源頭。從地理的角度來說,河流“唯遠為源”,但是當地人和這條河流生活了數千年的時間,他們也有屬于自己的理解。
瀾滄江源昂賽峽谷。
瀾滄江的地理源頭在吉富山,而文化源頭,則在距離地理源頭30多千米的紮西齊哇。在藏語裡,這是吉祥的水源旋轉彙聚的意思。紮西齊哇是由終年不會幹涸和結冰的泉眼彙聚而成的湖泊,四周滿是當地的人們放置的經幡和瑪尼石。湖水蕩漾,經幡搖曳,你站在那裡,會感到額外的殊勝。
玉樹州雜多縣紮青鄉吉富山。(徐健/攝)
在江河的源頭,水不僅僅是以河流的形式出現的。在很多的泉眼或者湖泊的周邊,你會經常看到經幡或煨桑的白塔,這是為了祭祀水神“魯”。
河流和水源中居住着神靈,你如果污染了水源,或者做了不敬的事情,就會得罪神靈。在傳統中,人的身體和自然中的元素緊密相連,比如你身上長了水痘,那就是因為水神“魯”不高興了。
一條河流,因為這樣的寓意,好像就有了生命和形象。
夕陽中水畔的經幡。(彭建生/攝)
這裡也有很多著名的山巒,山巒上住着山神。在傳統文化裡,山神是以山為地标的擁有固定地域和祭祀圈的地域保護神,山神的寄居之處通常是一個村落或者部落所在的山川之巅。在三江源,有阿尼瑪卿和尕朵覺悟兩大神山,除此之外,還有喇瑪鬧拉、年保玉則、乃邦等區域性、部落性的神山。
藏族文化中的神山聖湖體系是極其龐大的,和山神、水神聯系在一起的,是對山和水的敬畏。祭祀山神和水神,不僅僅是與山神和水神的對話,也是人類在嚴酷的自然條件下的不斷試探。山神和水神,是人與自然在這片土地上美麗的融合,是對不可知的未來和不可控的外部環境的寄托。
02
無法回避的話題:
人獸沖突
動物在這片土地上扮演着不一樣的角色。
在藏族人的傳說中,他們是羅刹女和猕猴的後代。傳說有一隻猕猴,受觀世音菩薩的點撥,在山南的山洞中修行,最終和羅刹女結為夫婦,生了六個孩子。随着孩子越來越多,采摘的食物不夠,猕猴跑去找觀世音菩薩,拿到了食物的種子。猕猴們從樹上慢慢下來,學會了站立、行走,随後尾巴也變短了。這個從現在的進化論角度來看頗為科學的故事,最早出現于公元14世紀。
曆史上,很多民族都會将動物作為圖騰,或者在自己和動物之間構建某種聯系,以期獲得神奇的能力。列維—施特勞斯有一本《猞猁的故事》,描述了在北美印第安人的文化中猞猁善變的形象,及其被賦予的特殊法力。在三江源,猞猁是醫者的寄魂體,它高聳的耳尖猶如藥囊,散發着藥味。
嘉塘草原上的猞猁。(日代/攝)
在如今的阿裡地區,吐蕃王朝之前整個青藏高原最燦爛的象雄(漢語稱之為“羊同”)文化,把大鵬鳥作為自己的圖騰,如今大鵬鳥仍然在整個藏族文化中有着非凡的意義。岡仁波齊山神最早是以白牦牛的形象降落在山上,最後被蓮花生大師所降服,成為整個西藏的護法神。三江源年保玉則區域流傳着一個故事:一個牧人救下了一條白蛇,白蛇是山神的兒子;為了感謝牧人,山神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而山神女兒的化身就是一頭白牦牛。牧民的兒子和山神的女兒生下了三個孩子,發展出後來的上、中、下果洛三部。
藏族文化對白色有特殊的尊重。雪山的顔色,塑造了這個民族對美和莊嚴的選擇,因此雪豹自然也有了更多的寓意。嚴格地說,雪豹的顔色更接近高山裸岩,它一動不動地藏在岩石中的時候,仿佛是一塊石頭,但它跳躍的時候,仿佛是岩石間的一顆流星。
雪豹、兔狲和猞猁在傳說中是三個兄弟。三兄弟的父母死得早,于是兔狲作為大哥,負責照顧兩個弟弟,自己的營養不夠,隻能長成矮胖的武大郎般的模樣;雪豹是老三,從小嬌生慣養,整天一副“高富帥”的樣子;而猞猁作為老二,被關注得很少,會主動讓自己沒有存在感,神出鬼沒,性格孤僻。
長江源頭的三隻小兔狲。(韋晔/攝)
在藏族的文化中,狗通常是家族中重要的一員。在傳說《阿初王子》中,王子看到人們因為食物不足而飽受饑餓之苦,決定去蛇王那裡偷種子,但蛇王發現了他,于是把他變成了一隻狗。阿初王子逃跑之前,在青稞堆裡打了一個滾兒,渾身沾滿了種子。在蛇王的追殺中,王子越過山川,身上的種子都被水沖走。黎明時分,當阿初王子跑回原來的王國時,人們驚喜地發現,王子豎起的尾巴上,還沾着最後的種子。于是,人們靠着這顆種子開始種植青稞,從此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因此,當三江源面臨如今不斷變化的流浪狗的問題時,我們需要評估它對生态的影響,也需要評估它對傳統文化的幹擾。
回到當下,人獸沖突是在三江源無法回避的話題。從雪豹、狼捕食家畜,到棕熊扒房子,你總是會聽到人們用各種各樣的語言來闡述這些問題。現代的研究者們一般認為人類與大型食肉動物之間是競争的關系,兩者對空間、食物等自然資源的競争導緻了人獸沖突,因此通常建議通過約束競争或促進生态位的分化來緩解沖突、實現共存。
在昂賽進食牦牛的雪豹。(武亦乾/攝)
然而,競争和對立并不是這片土地上人與野生動物關系的全部。從當地很多人的視角來看,雖然雪豹會吃家畜,但牧民和雪豹之間的關系并非競争。任何事物都是因為各種條件的相互依存而處在不斷的變化之中,沖突并不是共存的對立面,隻是不斷變化的背景下共存的一種表現形式。
03
大家都依靠草地來生存
在三江源,草場是最重要的生産資料。大約在8000~10000年前,青藏高原的人類開始馴化牦牛;牛羊等家畜取食于草場,把植物轉化成肉制品和牛奶等蛋白質,青藏高原的遊牧民族由此得以生存。由于草場和家畜在牧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牧民對植物也總是會有特殊的感情和認識。一種植物的藏語名字,往往融進了時間和物候,還有牧民的期盼。
比如矮金蓮花也被叫作“治果色遷”。“治”是母牦牛的意思,而“果”是奶汁最多的時候。這個名字是想說,當矮金蓮花開花的時候,母牦牛的奶會變多,酥油會從之前偏白的顔色變成黃色,可以在早上和上午11點各擠一次牛奶了。矮金蓮花在這裡成為物候的一個指标,随着它的盛開,萬物複蘇,草地的營養恢複,母牦牛的奶也漸漸多了起來。三江源的冬天狂風肆虐、大雪紛飛,人們往往隻能窩在家裡。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季,當看到矮金蓮花開花,迎來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的時候,牧民将歡喜全都寄托在這小小的黃花上。
矮金蓮花。(牛洋/攝)
植物很多時候也會被作為供奉山神的祭品,比如大果圓柏會被用來煨桑,白煙缥缈,香味四溢。很多年老的圓柏也都會被繞上經幡,人們認為會有神靈依附其上。因為所有的土地都是有神靈和主人的,所以在人畜不興旺時,需要将四種植物放在四周,以使土地神喜悅:東方放柏樹,西方放高山繡線菊,北方放柽柳,南方放窄葉鮮卑花。
華西貝母倒挂的花很像一隻鈴铛,它又喜歡長在冷涼濕潤的地方,跟神靈中魯族的生活環境很像,因此在藏語中被稱作“勒都珑子”,意為魯族的風鈴。魯族作為掌管地下的神靈,主要生活在有水的地方,它們擁有大量的财寶,也擁有很強的法力。蛙、蟾、蛇等都屬于魯族的成員,任何污染水源、傷害魯族生靈的行為都會受到懲罰。
還有狼毒,在生态學上它或許是草地退化的某種标志,但在傳統的藏族文化中,它的根可以用來做紙。狼毒的根有毒,做出來的紙不會被蟲蛀,所以會被用來印經書或者藏藥典籍等重要的書籍。
白紮林場盛開的狼毒。(李磊/攝)
在三江源,無論是野生動物還是人類,都依靠草地來生存。為了适應高寒的生态環境,這裡的人們采用了以遊牧為主的生産方式。牧民會随着季節的變化逐草而居,暖季上高山牧場,即“夏牧場”,冷季轉移到低窪牧場,即“冬窩子”。如此一來,不同區域的草場就得以休養和生長,家畜又可以很好地利用處于生長期的牧草。但如今,由于牧民對現代化生活的需求,以及定居、圍欄等政策的引導,遊牧正在慢慢減少,并深度地影響局部的草地。
隆寶正在進食鼠兔的藏狐。(左淩仁/攝)
04
人類并不被認為是獨立存在的生命
在藏族人的傳統文化裡,上空是拉域,地表是念域,地下是魯域。拉、念和魯是民間崇拜的古老的原始神靈。在藏族人的世界觀裡,除了人之外,還有超自然的神靈和鬼怪,它們以附于自然實物的形式出現,形成了從萬物有靈發展出來的完整的神靈體系。
除此之外,情與器,即生命與環境的關系,也是傳統文化一直以來不斷辯論的關鍵問題。有一種直觀的看法認為,外器是支持者,而内情是被支持者,沒有了容器就無法承載内容物。換言之,沒有環境就沒有生命。這種看法近似于“沒有合适的栖息地,物種就無法生存”。
與之相對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外器是被支持者,内情是支持者,先有生命才有與之相應的環境,也就是說,先有物種,才有适合于它的栖息地。比如黑頸鶴是在雪域高原上生長繁殖的唯一鶴類,屬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對絕大多數自然保護者來說,栖息地的喪失和退化是造成目前全球物種數量下降的主要原因之一,“濕地的幹涸導緻黑頸鶴的離開”,這才是慣常的邏輯;但是很多老人堅持認為,是黑頸鶴的離開導緻濕地幹涸。前一種想法強調的是外部環境對生命的決定作用,而後者強調的是生命主體的能動性。
濕地中繁殖的黑頸鶴。(左淩仁/攝)
每個生命的行為會影響到它所處的外部環境。正是出于這樣的認識,許多當地的知識分子會認為,當前面臨的環境問題本質上是人心的問題,因此環境保護的關鍵在于改變人心。
與将人和自然區别對待的西方文化不同,世界上許多地方的傳統文化往往更全面地将人視作自然的一部分。在某些傳統文化的世界觀裡,人類并不被認為是獨立存在的生命,而是“生物社會複合體”的組成部分;野生動物并不是完全受環境或本能控制的無意識的生物,而是具有主觀能動性,并通過輪回、狩獵、寄生等方式與人類共同處于社會關系網絡中的行動者。
我們可以嘗試想象,三江源的每一個生命個體——包括人和非人的動物都在構建各自的主體世界。這或許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到當地人如何看待自然,包括山水、動物和植物,以及如何看待與它們的關系。
寺前的旱獺。(何海燕/攝)
青藏高原的高海拔、稀薄空氣、充足的日照及冰雪狂風,構成了這片土地獨特的環境特點,同時也影響着這裡人們的生産結構、生活方式和飲食文化。如果你開始在這片土地上旅行,我們希望你可以了解這裡的衣食住行。
三江源是以畜牧業為主體的區域,兼顧少量的農業。畜牧業以飼養牦牛、綿羊等為主,而農業生産主要是種植青稞、土豆、芫根等。
在這裡,你有機會看到岩畫。這裡面的野生動物及與之相關的狩獵文化,曾經在三江源人們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玉樹很多地方的岩畫,都表現了三江源早期的狩獵曆史與文化;透過這些岩畫,我們可以看到遠古時代盤羊、白唇鹿乃至豹和人類的互動。
玉樹曲麻萊塔瓊岩畫。(尼瑪江才/攝)
你也可以嘗試穿上一件藏袍。藏袍具有腰襟闊大、袖子寬長的特點,面料包括棉布、綢緞、氆氇。在三江源區域,藏袍曾用水獺的皮毛來防水和做裝飾,在服飾的改良和保護工作的影響之下,如今動物的皮毛已經被徹底地替換。男性的袖子要比女性的長很多,那是因為男性不需要做那麼多細緻的工作,并且經常在外奔波,着長袖便于保暖。
如果你住在牧民家,那麼糌粑會是傳統的主食,它和内地的面不一樣:面通常是将小麥磨成粉之後,再煮熟和炒制;而糌粑是把青稞翻炒熟之後,再進行磨制。在牧民家裡,你可以吃到青稞粥、芫根、面餅和肉。随着運輸條件的改善,如今牧民也會買很多的水果和蔬菜,飲食習慣也趨于多元化。在牧區,一般早上吃糌粑,中午吃米飯和炒菜,晚上吃面片。糌粑、米飯和面,三種主食一樣不少。
牧民家傳統的房子多以夯土作為牆體的結構,然後加上石頭屋頂,窗戶一般比較小,這是為了保持溫暖。你如果有機會參觀藏傳佛教寺廟,會被這些恢宏的建築所震驚。藏傳佛教的寺廟通常會有不同的顔色主體,比如薩迦派的寺廟會呈現出紅、白、黑三色,這是代表文殊、觀世音和金剛手三位菩薩。藏傳佛教寺廟房頂的檐瓦之下,經常會覆蓋一層染成紅色的金露梅枝條,很是漂亮。
果洛州瑪可河林場的傳統藏式房屋。(左淩仁/攝)
這裡的道路,自然還沒有非常順暢,所以,你需要接受颠簸和崎岖;但路上的風景,或許可以幫助你忘卻這些不适,窗外偶然遇到的動物,會成為這一路的驚喜。
本文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三江源國家公園自然圖鑒》。
原文作者|趙翔;
摘編|安也;
編輯|西西;
導語部分校對|郭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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