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作為中國“文學之鄉”,非常重視文學新人的挖掘和培養,周于旸就是新人的代表之一,最近,他的小說《雲頂司機》不但在省級文學刊物《朔方》發表,而且同時被省級刊物《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4期和《小說月報》2021年第4期轉載,文學新秀得到專業認可。
周于旸1996年生,蘇州市吳中區人。中學時期開始寫作,2015年于《萌芽》發表處女作,至今已發表作品數十萬字。曾獲第十九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二十一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十七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ONE·一個”常駐作者,文章多見于《長江文藝》《香港文學》《特區文學》《萌芽》等雜志期刊。
雲頂司機作者: 周于旸
原載《朔方》2021年第2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4期轉載
《小說月報》2021年第4期轉載
二十歲那年夏天的某個傍晚,吳偉廉第一次爬上塔吊起重機。水泥與玻璃建造的大廈在他眼前緩緩展開,街道橫豎有序,樓房交錯無章,像電影裡的巨型機器人從外太空摔落到地球上,零件碎了一地。吳偉廉胸腔中盛滿了壯闊的情緒。于是他打開艙門,走到鐵架台上,朝下面撒了泡尿,那淡黃色的液體經曆了漫長的旅程,抖落到地面上如同一道揮斥筆墨。
不出意外的話,他今後的人生就會在這如廁所隔間般狹窄的空間中度過,每天爬幾十米到上百米的梯子上班,等到了二十二三歲,他會和親戚朋友介紹的相親對象結婚。更順利一點,在他的孩子出生之前,也許能在這個霓虹城市中擁有一扇自己的窗戶。
蘇昕見到吳偉廉的時候,還是有一點猶豫,因為他是一個塔吊司機。她上網查過,塔吊司機,月薪五千起步,工作穩定,因為房子是蓋不完的。他們在雙子樓二十六層高的一家咖啡店裡吃蛋糕,半米長的圓形台桌上擺滿刀叉盤勺。蘇昕問,你怎麼幹起了這個?吳偉廉這就想起她了,蒸餾瓶,小學時坐在他斜後方,那些頑皮的男生就這麼叫她,因為她經常穿松垮的蓬蓬裙。吳偉廉說,上面坐着很舒服,沒有人管我,風景也好,就是冬冷夏熱。蘇昕問,有照片沒有?吳偉廉滑開手機,翻相冊,說,找不到了,回頭給你拍。吳偉廉說完就覺得煩了,他相親三回,回回無疾而終。第一個開口就談彩禮,要價三十萬。第二個大他四歲,已經離過婚。第三個是行為藝術家,鎖骨處紋了個紫色的蠍子,兩隻大鉗戳向胸部,隻露出一半,但是仔細一問,她也不是屬天蠍的,吳偉廉覺得不靠譜。
蘇昕是老家親戚介紹的,他們說,都是在外謀生,哪怕成不了,也有個照應。吳偉廉收到親戚發來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青色絲絨體恤,皮膚白皙,兩節鎖骨中透露出纖瘦之意,手指輕輕拂過齊肩碎發,一側的挂式耳環耷拉到脖子上,風姿綽約,氣度不凡。蘇昕在互聯網公司坐前台,那是一家大企業,她驕傲地在掌心比劃公司的名字。吳偉廉說,我知道你們公司。蘇昕問,在哪看見過?吳偉廉說,還能在哪?當然是在塔吊上。他覺得自己講話有些沖,又補充兩句,說,從上頭看過去,就像個鍵盤,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蘇昕說,咱倆要是成了,你能帶我上去看看嗎?吳偉廉說,這個幹不了,上面太危險,一個踉跄,命就沒了,你有恐高症沒有?蘇昕說,我不管,反正你得帶我去。吳偉廉說,回頭造小樓,我考慮考慮。
一個月後的某個傍晚,吳偉廉接到了蘇昕的電話,說出來辦事,路過他們工地,問他有沒有空。吳偉廉說,你往上看。蘇昕擡頭,黃色鐵架像一根長棍插在空中攪拌雲霞,頂端搭載個空調外機似的操作室,一隻胳膊伸出窗外朝她打招呼。吳偉廉花了十分鐘才落地,他戴着黃色安全帽,光滑锃亮,但沒有穿工作服。蘇昕問,你下班了?吳偉廉說,今天沒班。蘇昕問,那你怎麼在工地上?吳偉廉說,在哪待着不是待着。
他們打了車,駛過南嶺大橋去往建在郊區的遊樂園,江水迷離,夜風沉沉。遊樂園裡滿是牽着小孩的年輕夫妻以及身着奇裝異服的工作人員。蘇昕要坐摩天輪,排了半個小時隊,上去待十五分鐘。吳偉廉說,我剛下去,現在又上來了。蘇昕說,我想清楚了,你雖土氣,人卻不壞,能踏實過日子,就是工作危險了點,家裡人那邊不好交代。吳偉廉說,你要是覺得不行,不用這麼費事。此時座艙轉到最高處,城市下方微醺的燈光中洋溢着片刻甯靜,像隔着爬滿雨的玻璃,大橋上的車子在一片熾熱的輝煌中不停地流。蘇昕說,我不恐高,也不怕黑,就是想上塔吊看一看,好能說服自己。吳偉廉說,以前是一個人過,将來成了家,我會小心。
伴随着晚風吹打鐵門發出的锵锵之音,兩人陷入了默契的沉寂當中,整個座艙變成了遠離塵嚣的獨特空間,避開世俗紛呈的欲望,不受時間流逝的法則,像聖誕樹上的燈光吊飾,在一片蔥郁中彌散着浪漫氣息。但吳偉廉沒有在那個夜晚陶然而迷醉地幻想未來圖景,他一如既往地缺失着這樣的勇氣,不過仍在心中悄悄滿意,因為生活總算有些像模像樣了。
多年以前,吳偉廉夾着雙腿從旗杆上下來時,蘇昕正在教室外的走廊窗台上寫作業。那時他們還是中心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即使記憶是一項神出鬼沒的程序,他們也難以回想起十年前那個稍縱即逝的對視瞬間。十三歲的吳偉廉是班級裡最文弱的男生,面對下課鈴與體育課都不為所動,仍穿着顔色鮮豔的條紋童裝與米老鼠圖案的涼鞋。而其他男孩已經開始發育,他們聲音渾厚,喉結凸出,汗毛也變得濃密起來。他們剛接觸到黑幫片,學會了講髒話,習慣把褲子皮帶垂到膝蓋上。吳偉廉沒有參與男孩們的遊戲,從懂事之日起他就是一個行為自卑的人,似乎永遠維持着熟睡未醒的狀态。
某一個平常的早上,學校裡所有的粉筆突然間不翼而飛,沒有一個教室幸免于難。黑闆槽中空無一物,隻留些吹彈即逝的彩色粉末。面對這顯然出自于某一學生的惡作劇行為,老師也束手無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隻好讓學生反複地朗讀課本,學生們則在狂歡之中度過了一天。學校裡一名教科學的老師試圖自己制作粉筆,他用石膏為原材料,加熱後融入黏合劑,他在中午前做好了成品,但是寫到黑闆上黏黏糊糊,怎麼也擦不幹淨。下午是體育活動課,男孩子們玩起了偵探遊戲,煞有介事地推論着作案的小偷,最後把目光移到了吳偉廉身上,因為他孤僻、話少,不與人為伍,行蹤難以琢磨,是最有嫌疑的人。
像他這樣的男生,很容易被猜測出自一個不幸的單親家庭,沒有人惦記,也從未被人吻過臉。吳偉廉的父親在一家汽車制造廠當鉚焊工,因為長期在充滿噪聲的環境中工作,他患上一種叫“噪聲聾”的病,聽不清别人說話,因此他們不常交流,有時一天隻說一句話,那是晚飯之後,父親把一壺燒好的熱水送到他的房間,對他說,水。他說得聲音很大,就像低年級老師站在講台上教學生識字一樣,水,有時會多加一句,溫的。日日如此,那是他們僅有的交流。父親大字不識,心拙口笨,因而熱烈地期望吳偉廉能考上大學。他曾在一次家長會後步行十裡跑新華書店給他買習題冊,回來後吳偉廉告訴他,版本對不上。在吳偉廉眼中,父親總是會心血來潮地去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情,對于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反而失去了較勁的勇氣。他的親戚朋友多次勸說他去向單位索要賠償,因為“噪聲聾”是寫入《工傷保險條例》中的職業病。他曾和廠裡領導談過此事,但領導認定是他沒有及時治療所緻,拒絕賠償。朋友建議他找律師打官司,但父親顯然失去了周旋的鬥志,盡管賠償費是一筆大數目,但他依然以安之若素的态度拖延至今。
放學之後,幾個壞小孩将吳偉廉圍向自行車庫,兩個男孩站在他後面,有模有樣地學着電影裡的畫面,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握着他的後肩。吳偉廉原以為是某種遊戲,天真地問需要他做什麼,為首的男孩站在他跟前,一聲令下,将吳偉廉按倒在地,男孩要他明天繼續偷粉筆,後天也要偷,就這麼一直偷下去。吳偉廉說,剛出這事,學校一定看得嚴。男孩驚詫,問,真是你幹的?吳偉廉搖搖頭,瞬間發力擺脫束縛,于人群中推開一道縫,箭也似的朝操場跑去。男孩們緊随其後,大聲喊,抓小偷啦!
身材瘦小的吳偉廉在這場追逐中毫不占優勢,他回頭看時,黑壓壓的一片人影仿佛一張漁網向他襲來。吳偉廉頃刻間被恐懼淹沒,像一個站在冰湖上的人突然因冰面開裂而迅速沉沒。吳偉廉拼命往前跑,最後被逼到操場角落,那裡隻有一個廢棄的旗台,操場翻新之後就不再使用,就連旗杆上的繩子也拆除了。正當離他最近的男孩快要觸碰到他的衣襟時,吳偉廉跳上旗台,抓住旗杆一躍而起。這一行為完全出于本能,連腦海中也絲毫沒有演練的過程。他拼命往上爬,前胸貼着杆,手挽長繩,雙腳交叉成十字,他發現旗杆并非筆直如棍,而是會越爬越細,等到他回過神來時,已經上到頂端。他嘴裡喘着粗氣,心髒在胸腔中激烈跳動。他朝下望去,男孩們也在望他,幹巴巴的眼神中流露出驚詫與錯愕。男孩罵道,操,這人是猴子,撒尿!于是他們齊刷刷地脫下褲子,在旗杆上肆意揮灑,而後心滿意足地離去。吳偉廉不為所動,因為他早已不再關心地面。
吳偉廉就在十三歲的那個甯靜的傍晚發現了自己的天賦,發現了學校鄰邊布滿爬山虎的廢棄鐵廠,發現了那條布滿浮萍的河流上也有漁民垂釣,一條輪船聲勢浩大地從中穿行而過。他在旗杆上不知不覺待了很久,直至變成了一個身披晚霞的站哨士兵,他為這個未曾來過的世界沉醉,害怕離開了今天之後再沒能力回到這個安全而迷人的山巅之上。後來他試過幾次,的确難以找回那日的感覺,就連旗杆也變得堅硬且冷,每次爬到一半就疲憊不堪。
半個月後,班主任在男廁所的便池旁發現了抖落的煙灰,辦公室裡沒有老師抽煙,便懷疑是學生所為,他把男生一個個叫來檢查,目光最後落到了那日欺負吳偉廉的男孩身上。男孩并不驚慌,坦然地張開口腔讓他檢查,右手卻緊緊揉搓着褲子側袋裡一條口香糖的包裝紙。男孩知道這并不能打消老師的顧慮,腦海中悄悄醞釀出了一個得意的計劃。
他仍然決定找吳偉廉下手,不僅因為他逆來順受的性格,就算被老師抓到,他笨拙的口舌也難以把事情交代清楚。放學後,他們埋伏在食堂後門的磚頭堆旁,一側是圍起的鐵栅欄,一側是綠化帶,綠化帶旁有一個給食堂員工用的衛生間,吳偉廉就在那裡再次遭受了男孩們的欺壓。那天傍晚他向往常一樣往校外走,準備順路去對面的熟食店買一點蔬菜當晚飯,這是父親交給他的日常任務,因此早上會多塞給他一點錢。吳偉廉被男孩們擒住的時候,心裡還在不停地惦記書包外側的那一張紙币,以為他們是沖着錢來的。
男孩臉上帶着微笑,他從上衣的内袋裡掏出紅色的煙盒,從煙盒中抽出一根煙,打火機正大小合适地貼在一側,男孩的指甲縫裡滿是泥垢,仿佛剛清理完煙囪,因此當他把煙塞進吳偉廉的嘴裡時,吳偉廉除了感到恐懼之外還有一陣惡心。男孩自己也抽出一根,按下打火機,那一團小小的等離子體如同風中搖曳的小花苞。男孩說,我親自幫你點了,你還不識相嗎?來,吸一口。
吸入第一口煙,他立刻被嗆住了,嘴裡咳出一股淡煙,旋即融化在風中。腦袋昏暈且熱烈,幾秒鐘之後便傳來一陣酥麻之感,似有放空後的飄然欲仙,但仍要适應。等到回過神來,他發現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跑到食指與中指之間,十三歲的吳偉廉認為那是隻屬于大人的危險動作,他卻銜接得如此順暢無瑕。這是天賦,他想。
未等他吸入第二口,他聽見有人在男孩耳邊低語“來了來了”,男孩将煙扔進便池,他們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班主任陰沉的身影。他套上了白天沒有穿的淺藍色西裝,左手拎着公文包,肩帶垂到腳後跟。出于當班主任的義務,他不得不推遲回家的時間。他伸出手,吳偉廉老實地将那一截煙遞過去,他想辯解幾句,但班主任一言不發,他也無從開口。
辦公室光線暗淡的陰影中,吳偉廉的父親見證着兒子變成沉溺于抽煙、打架的混混,出入于各種不良場所并與流氓為伍,盡管後半部分全然來自于想象,但向來憂慮重重的父親并沒有感到絲毫誇張。父親問,什麼時候開始抽的?吳偉廉說,這是第一支。父親冷笑一聲,班主任面色陰沉,勸說他講實話。吳偉廉說,實話就是,他們把煙塞進了我嘴裡。一陣長久的沉默,忽然,父親歇斯底裡地掐住他的嘴巴,吳偉廉有些錯愕,倒不是害怕,而是驚詫于父親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下意識用手臂掙脫,跑出辦公室。
那是他第二次爬上旗杆頂端,悲怆的情緒自有一種魔力,和上次一樣,幾乎是一蹴而就般的順暢,他死死地握住旗杆,感受到生命在黃昏中脆弱地搖曳,這種感覺将會永遠銘刻在他心裡。也許是太高的緣故,父親并沒有發現他,他在操場上環視一圈就往校門外跑去,班主任也跟在後面回家了,學校鎖上了門,平日裡熱鬧喧嚣的校園變得寂靜如夜。時過境遷,他已不記得在上面待了多久,好像旗杆就在他的身下長出了鋼條和鐵梯,頂端的旗杆球上伸出一望無際的吊臂,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座塔吊,而他也變成了如今的樣子,在城市高處安然地做一個山頂洞人。
蘇昕問,你愛抽煙的毛病就是那時染上的嗎?吳偉廉說,有一回我從山上下來,看見幾個遊客在樹林裡抽煙,後來那山就燒沒了,我坐在塔吊上,往下扔一支煙,閉上眼睛,就感覺城市也在一片火海裡化為烏有了。蘇昕說,你悠着點,前兩天電視上又播塔吊坍塌的事故,也不知道你們工地安全檢測過不過關。吳偉廉說,你不用勸我辭職,我在上面待得挺好,每天念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蘇昕說,你沒上過大學,講話倒不失風趣。吳偉廉說,父債子還,我爸就是吃了嘴笨的虧。
一年過後,吳偉廉和蘇昕結婚。結婚之前,吳偉廉回老家接他的父親。父親五十八歲,已經退休,耳朵越來越壞,連電視也沒法看,吳偉廉的姑姑每天早上給他送來報紙。他穿着軍大衣,戴着護耳帽,蹲在門口迎接兒子回家。吳偉廉上去就扒拉他的衣服,說,爸,天氣還沒那麼冷,全是汗。父親護住領口,輕輕地推開他。吳偉廉在他邊上蹲下身,抽出兩根煙,一根給父親,一根給自己。時隔多年,村子依然沒變,道路翻新,房屋衰舊,污染的河流中布滿綠色的水花,地面上的磚縫裡嵌着枯萎的杏樹葉。抽完煙後,父親喊他進屋,關上門,光線頓時暗下來。父親從床底下拎出一隻行李箱,再從行李箱裡拿出兩個大紙包裹遞給他,吳偉廉撕開一條縫,是錢,大約十萬元。他驚訝地望向父親,問,哪來的?父親朝他擺了擺手,脫掉軍大衣,挂到門旁的衣架上。吳偉廉眼角泛淚,面對自己日漸蒼老的父親,他第一次流露出難以平複的洶湧情緒。父親拉開窗簾,陰郁的陽光照亮了桌上的酒瓶子,他沖着吳偉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力喊,賠的!拿去結婚!
他不記得父親是什麼時候心灰意冷的。十五歲那年,他上初二,同學們在桌上偷偷刻上想去的高中的名字,而他刻了五個字:如意金箍棒。那時他正沉迷于和人打架,不停地在街頭小巷引發混戰,占到了便宜以後就跑,身手利索,一溜煙蹿上高大的香樟樹或電線杆,對方在下面氣得跺腳,隻好威脅他,你等着。這招屢試不爽,使他走出了往日的自卑和不幸。他在一個傍晚爬上家不遠處的一根電線杆上,這根電線杆杵在胡同拐角,特别容易撞上,而且有些歪斜,紮人眼球,一定要爬一爬。他雙腿夾在高處的橫杆上,用锉刀在上面熟練刻下:如意金箍棒。雖然大家都叫他猴子,但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是叱咤風雲的孫大聖,手裡拿的是定海神針,整條街道都為他俯首稱臣。但他最終還是惹上了不該惹的人,被人用彈弓從電線杆上射下,摔斷左腿。父親帶他去辦理休學,才知道他打架鬥毆的事情。在父親不依不饒地求情下,學校答應保留他參加中考的資格,但不許他再回校上課。
父親給他請了家教,一個教語文英語,一個教數學物理。然而幾次下班回家,看到的卻是吳偉廉架在電線杆頂端,老師在下面給他朗讀課文。父親終于不得不承認,讓吳偉廉考上高中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艱巨任務。從那時起就不再對吳偉廉抱有期待,在一個交心的晚上,父親在絕望中向他悲訴衷腸,說,你不上學,怎麼在世上找到活法?幾年之後,當吳偉廉拿到塔吊司機證之後,他打電話給父親,告訴他自己找到活法了。父親長歎一聲,說,到頭來還是回到工地,瞎折騰大半輩子。
登上塔吊之後,吳偉廉意識到自己正在發生某種變化。駕駛室是一個白色的小倉房,配有一張藍色椅子和可以開合的擋風玻璃,椅子兩側是操作杆。他登入駕駛室,把椅子調整至舒适的位子,後腦勺輕輕搭上靠背,雙手緊握住操作杆,那一瞬間永遠是他有生以來最為惬意的一刻,仿佛賭徒抓了把同花順。他的神經仿佛注定要與此連接,和整個塔吊融為一體,冰冷的器械也經由他迷人的想象而散發出柔情萬種的夢幻氣息,這是他的铠甲,他的唱片機和瞭望鏡。他于俾睨衆生中獲得勇氣,在平視夕陽中撫平情緒。遠離塵嚣并與孤獨為伴,面對這每個人難逃一劫的命運,他已幸運地找尋到了安頓之所。他患上了一種與“恐高症”相反的症狀,他過于依戀高空,對紛繁複雜的人世間避之不及,在下面不得不考慮結婚生子、車房工資這類結實的問題。但是隻要登上塔吊,他就成了沒有煩惱的快樂王子,這是一種令人健康的孤獨,如果不是出于作為社會人的需要,他願意一輩子沉浸在塔吊上。
這種病症在一段時間後愈發嚴重,天上的從容與地下的繁缛注定無法共存,使得他在下班前後判若兩人。這并非是便宜的代價,随着這種界限愈加分明,他在地面上變成一個腦子慢熱、内向遲鈍的家夥,但在高空依舊性格開朗,口齒伶俐。他因無法随時擺脫對于天空的種種依戀而陷入痛苦當中,因此當他與蘇昕相親時,特意選擇了一家高樓層的咖啡廳。訂婚之後,他帶着蘇昕偷偷上過一次塔吊。那是一個充滿工業氣息的浪漫之夜,夜幕空曠,月色溫柔,吳偉廉在數十米的高空将蘇昕緩緩展開,這非同凡響的體驗使日後所有的房事都黯然失色。
兩人結婚不到半年,蘇昕懷了孕,孩子生下來,取名叫吳子棋。蘇昕認為,名字太俏皮,不合适。但是吳偉廉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說,五子棋是唯一一樣永遠也下不完的棋類遊戲,這就是寓意。
吳子棋長到六歲,家裡因買不起房而辭職回老家發展,吳偉廉順便回去照顧老去的父親。在吳子棋的眼裡,祖父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嘴裡也套上了假牙,耳朵不靈,時好時壞,就像用久了的電視遙控器,經常聊着聊着就突然不理人。聽父母說是因為先前在大機械廠工作,聽了太多噪音。村裡的其他退休老人,每逢周末就坐公交到鎮上的茶館裡聽評書,祖父有時會跟夥,但他聽不了這個,隻是出于為了避免晚年孤獨的某種社交儀式。
回老家之後,吳偉廉依舊開塔吊,小城的塔吊不高,周邊也都是些矮房平層,開起來不夠味道。唯一有意思的是可以看到街坊鄰居的生活日常,比如說,哪些男人背着妻子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哪裡又發生了嚴重車禍,誰家的狗又走失在胡同旮旯。他會在吃晚飯的時候和家裡人談及這些事,因此當吳子棋上了小學之後,每次去遊戲廳都要貼着牆走,以免被父親抓個正着。隻有一次走得倉促沒能顧上,等他到遊戲廳時父親已候在門口,仿佛從天而降。
吳偉廉在這件事上獲得靈感,後來他經常申請調到離家和學校附近的工地上,備了一副望遠鏡,監管吳子棋的一舉一動。這一行為就連蘇昕也覺得有些過分,她認為丈夫在對待兒子的教育上過于慎重。從沒看過一本書的吳偉廉在孩子出生後買了無數早教書籍,胡亂堆砌在床頭,不同的書展現的觀點也無一相同,最後看得連自己也找不着北。吳偉廉大為惱火,憤懑地宣洩情緒,慶幸當年沒有把精力浪費在毫無意義的讀書上。蘇昕勸說他對孩子寬容一些,過分地管控隻會使吳子棋越來越内向自卑,她打了個比方,一條魚在魚缸裡待久了,放到大海裡也遊不遠。吳偉廉說,他還小,一兩件壞事就能改變他的人生,這一點我有體會,當時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事後回看,背後發涼。蘇昕說,别人家的父母不開塔吊,孩子也好好的。吳偉廉說,既然有這個條件,為什麼要浪費?
婚後數年,他們經常為這些小事吵架。吳偉廉的變化發生在孩子出生之後,一改往日的木讷與内向,變成一個愛拿主意的人,在許多蘇昕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挑剔不已。她沒有流露出抵抗情緒,同天底下所有勤勞、樸素、持家的妻子一樣,天生對這些事物缺乏判斷,并且比丈夫更懂得把精力分配到家庭瑣事當中。蘇昕眼中的兒子是在一件件穿脫線的毛衣中長大的,也是在一雙雙因身體快速成長而被迫丢棄的鞋子中長大的。她操勞家務,打理父子倆的生活,确保吳子棋每天早上能喝到熱牛奶,确保丈夫的飯盒裡永遠有新鮮的飯菜。
有一次習作課上,吳子棋談到父親的職業,寫道,那是一個巨大的牛奶盒子,盒子旁邊貼了一根細長筆直的吸管,我的爸爸就坐在吸管的最上頭。吳子棋上五年級時,逃了一次課。當時吳偉廉在一次爬梯時摔下,手撐地,斷了胳膊,請假養傷。機會千載難逢,那天下午,吳子棋吃完午飯後就去往遊戲廳,将平日裡積攢起的零花錢一揮而就。下午三點,輪到班主任上課時才發現教室缺了一人,立刻通知了他的母親。蘇昕望着床榻上的吳偉廉,一下就猜出了兒子的去處。找到吳子棋後,兒子萬般懇求不要将此事告訴父親。蘇昕長歎一聲,竟覺得兒子有些可憐,從錢包裡掏出十塊錢塞給他,說,留着下次玩,但是不準再逃學。後來想起此事,蘇昕有些後悔,以獎代懲,怕教壞了兒子。也是在那時起,她發現自己已經深受吳偉廉影響,對待兒子的教育上同樣流露出患得患失的心态。
蘇昕說,媽當年逃學,比你有辦法。吳子棋問,什麼辦法?蘇昕說,告訴你也無妨,具體事情我忘了,應該是跟你外公吵架,淩晨離家出走,不想上學,把學校裡所有粉筆都偷了。吳子棋說,媽,你真聰明,可是粉筆太多了,偷不完。蘇昕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沒讓你學,我上學那會兒,整個學校也沒多少粉筆,你要再幹壞事,你爸饒不了你。吳子棋問,後來有被抓到嗎?蘇昕說,這件事,除了媽以外就你一個人知道,你爸我都沒告訴。
回家之後,蘇昕燒好晚飯,把丈夫從床上扶起。吳偉廉吃到一半,拄着拐杖去門口抽煙。結婚多年,吳偉廉因為在工地受傷,已經不下十次,身上淤青不斷。蘇昕再次鼓動吳偉廉換份工作,去年他有一位同事去世,塔吊在運行時标準節突然垮斷,一頭澆在泵車上。他們談起此事時,吳偉廉安之若素,甚至反問蘇昕,在生命的最後幾秒裡,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那個司機會想些什麼?這一問令蘇昕毛骨悚然,一連幾天做噩夢,夢見塔吊倒塌,鋼筋木楞把他丈夫紮成了刺猬。她始終無法理解他對于這份工作的狂熱,每次傷還沒好就急着上工地。
除了蘇昕之外,吳子棋也承受着極大的心理壓力,因為不論走到哪都逃不過父親的監管,導緻他對于天空和一切長在頭頂的事物都充滿畏懼,最終患上恐高症。吳偉廉知道此事之後,還是有點難過,冥冥之中感到兒子正在漸行漸遠。這件事他翻來覆去地想,想了好幾個方面,好處是吳子棋至少不會走自己的老路,壞處是這毛病确實影響日常生活,兩年後他上初一,教室在三樓,托了些關系才轉了班,到了二樓的班級。正如當年父親關心他的學業一樣,吳偉廉也無時無刻不挂記着兒子的成績,他要求不高,能考個本科就滿意了,将來進個事業單位工作,安穩度日,正像他父親當年對他的期盼一樣,總之别再踏進工地。
十五歲那年,吳子棋的恐高症變本加厲,離地超過兩層樓就開始頭暈眼花,嘔吐不止。這一症狀令吳偉廉大驚失色,在這之前,他最大的憂慮是自己的命運以輪回的方式重現在兒子身上,因為發育後的吳子棋與年輕時的他格外相似,身材魁梧,胡子濃密,就連講話腔調也如出一轍,語速平穩緩慢,但在使用動詞的時候格外用力。性格也别無二緻,壞的全繼承了,内向孤僻,沒有朋友。偏偏在恐高這一點上,不知出自何種基因,與父輩的天性截然相反。心理醫生聲稱這和成長環境有關,尤其是童年時代受過創傷,但吳偉廉并未從中獲得任何啟發。
堅持了一段時間的系統脫敏療法之後,吳偉廉發現不起作用,決定用自己的辦法來嘗試。他帶吳子棋來到後院朝向路上的一棵棕榈樹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像這樣,雙手抓住樹幹,腿往上蹬,繞過樹幹後盤住。盡管年近半百,吳偉廉仍然臂力驚人,半盞茶功夫就爬到了頂端。而吳子棋站在原地,笨拙地模仿着父親的動作,卻沒能離開地面半步。他朝着天上喊,我學不會。吳偉廉從樹上滑下,用肩膀托住他的屁股,說,小時候你爸被人欺負,全憑這招活命,你再試試。吳子棋蹿了兩下,動作極不協調,像一條被魚叉戳着的魚在尖端掙紮撲騰。吳子棋說,沒用,我沒這能力,再說了,我學爬樹幹嘛?吳偉廉說,這你甭管,先用力往上使勁。吳子棋說,爸,我使不上,樹幹硌着蛋了。
蘇昕站在窗口,看着父子倆正艱難地在這項原始運動中呼喚血脈間的聯系。兩個影子交錯在一起,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輕盈律動。她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吳偉廉正在為一項沒有結果的試驗徒耗精力,兒子也在為沒法和父親建立起默契而自責,這一幕令蘇昕心疼不已,無論如何,事情不該被逼着走到這一步。她打開窗,朝父子倆喊,歇歇吧,先回來吃午飯。
吳偉廉心底泛起一陣涼意,他開始想,生孩子就像刮,有些人運氣好,中了頭彩;有些人生來平庸,與佛無緣,包括他的父親在内,都不是吉星高照之人。盡管兒子一早就向他證明了這一點,但吳偉廉仍在自我欺騙中蒙混了過去。七歲時他教兒子下棋,兒子隻學會了用棋子擺出自己喜歡的圖案。帶他去草坪上放風筝,卻永遠分不清風的方向。唯一感興趣的把玩電腦,但至今沒能掌握打字的正确方式,隻是用兩根手指到處戳字母。所有的往事都沒有像今天這樣令他失望,他像一個風燭殘年卻找不到繼承的老人,在命運的捉弄中洞悉了人世間的殘忍。
四十歲那年夏天的某個清晨,吳偉廉最後一次爬上塔吊起重機,腦海中疑慮重重,想的全是他的兒子,因為中考迫在眉睫。他沉思了一整天,肩膀像頂了兩個腦袋,一個認真工作,一個仔細憂慮。傍晚下班,他遲遲沒有走出駕駛室。令他回過神來的是雨水敲打擋風玻璃的聲音,清脆入耳。他擡起頭,看到外面狂風大作,雷鳴交加,他從未見到如此清晰的有形狀的閃電,仿佛香樟樹的葉脈。當被無數閃電包裹的時候,吳偉廉意識到自己已被困在此處,于是開始祈禱,因為心中仍覺得有沒完成的事,還沒能想出個具體辦法。時間仿佛已經停止,他看到塔吊臂上濺起無數火星,一陣激浪朝他襲來,洶湧澎湃,滾燙如鐵,把他整個人照得白淨剔透。
當天傍晚,吳子棋放學回家,突然感覺頭頂空曠了不少,他沒有多想,以為是剛下完雨的緣故。拐入家門口的那條小徑時,他怔住了,那根有點歪斜的電線柱子映入他的眼簾,在他出生之前就一直杵在這裡,但今天不知為何格外引人注目。陡然之間,仿佛受到某種神秘的召喚,他扔下書包,走到電線杆前面,用手感知着它的硬度,接着擡起右腿,腳掌貼着柱子。吳子棋感到體内有無窮的力量不斷湧出,底下像有什麼東西推着似的,猛一發力,手腳伶俐地在電線杆劃出軌迹,動作娴熟令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回過神來時已經站在離地十米的高度,平日裡該有的恐懼在這一刻隐迹匿蹤。他朝天空望去,被雷電雕刻後的雲霧布滿劃痕褶皺,背後是暗黃色的光芒,給這謀殺之夜平添了幾分陰森瘆人的氛圍。但他沒有意識到這些,隻覺得空靈的世界令他新鮮有趣,呼吸也變得順暢許多。他成了此刻宇宙中唯一幸福的生靈,并且做出了一個興奮的決定,他要在此處等到父親下班回家,好向他展現這一奇迹般的成果。
吳子棋在這個夢幻世界中沉浸良久,四肢也毫無疲意。從今往後,再沒有任何障礙能阻止他上天入地,騰雲駕霧,因為他看到柱子頂端镌刻了五個大字:如意金箍棒。
創作談:我在不寫小說的時候最有靈感
我時常克制和别人談論自己的小說,談多了難免要自鳴得意。因此很信那套“作者已死”的理論,認為其中暗含了教作者踏實寫作的忠告。作者把寫好的文本發表,好比廚子把一盤剝好的蝦仁交給食客,蝦肉上帶點殼渣子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有些讀者覺得硌嘴,有些覺得瑕不掩瑜,覺得帶點蝦殼更有嚼勁的讀者也是有的。讀者談小說,有時候比作者談得好,他們的視角裡沒有輸赢,不會較無謂的勁。先講整體,再論局部,多數時候和寫作的思維相反。作者談論自己的作品,首先要從身份上跳脫出來,光這一點就不容易,大多數人其實做不好,仿佛拿着台攝像機給自己拍紀錄片,往往顧此失彼,關鍵部位都未必塞得到鏡頭裡去。
寫到現在,小說于我而言仍是個琢磨不透的事物,沒有上過寫作課,對于文藝學或語言學等理論學科也保持警惕,認為它們會使小說不夠天然。我不知道這世上的其他小說家有沒有找到自己的公式,但就我自己而言,沒有。經常拎着個比喻句就開始寫,虛構一兩個人物丢進去,看看他們能發生什麼化學反應,要使自己滿意,才能進行下去。結局該怎麼設計,常常寫到一半才有譜。我享受在寫作中尋找結局的過程,每個段落都是新的冒險。但為了保持完整性,寫完之後往往需要大改。這是個魯莽的玩法,即使有一兩篇夭折也不該奇怪,但也硬着頭皮寫到了今天。
《雲頂司機》寫于2020年下半年,如果從小說中找關鍵詞,第一個詞是“塔吊”。時過境遷,我無法講清這篇小說從無到有的過程。也許是某天中午,去飯館的路上看到江邊幾幢施工中的大樓,一座座塔吊倚着高樓拔地而起,場面壯觀,看久了還有些壓迫感。腦子裡産生了一個比喻,塔吊就像一個巨大牛奶盒子旁邊插着的那根吸管。但也可能早在那之前就有了點子,因為小說的緣故才對周圍的塔吊感到敏感。我對大多數事物都缺乏一種刨根究底的态度,把靈感産生的過程武斷地歸結為想象力的無中生有,實際上它可能來自某個已經遺忘的夢中,或者一次不經意的餘光瞥見。隻有一件事可以咬定,在我所有的小說創作中,第一個靈感往往來自于文本之外,而那個靈感也往往最為要緊,它使我帶着激情與期待進入到創作中。悟出這個道理後,得出一個啼笑皆非的結論,其實我在不寫小說的時候最有靈感。
小說原本想講愛情,最終還是落到了家庭這個單位上。原本想寫得再魔幻一點,然而膽子還是不夠大。吳偉廉這個人物的設計,會給人一種書寫底層小人物命運的意思,繼而聯系到作家的某種責任。但是坦白講,動筆之前我沒有這種意識,之所以寫塔吊,還是覺得它有趣,這個詞背後藏了很多意象,例如城市、工人、鋼筋鐵骨,往深了想,還有孤獨、封閉等等,既有現實主義的腔調,也帶有些浪漫色彩,總之是個值得一寫的東西。動筆之前先把想法跟朋友捋了一遍,設想了幾種可能性,落筆的時候第一段就寫成了。我個人非常看重開頭部分,認為小說是一段疊着一段的,開頭的筆法決定了小說整體的腔調,需要慎重。寫作途中,用詞雖也斟酌,但多數時候還是自然流淌,寫下的每個句子,或許存在一種“更好的說法”,但要找下去永遠沒底。改來改去,最終還是沿用第一版的情況也不在少數。寫作還是得帶着些落子無悔的态度,相信信手拈來的東西,畢竟人的精力有限。除此之外,也令自己有所期待,假如真殚精竭慮,寫一篇每一句都在尋找“更好的說法”的小說,那一定得是個了不起的文本。
這篇小說寫得不算容易,因為自己給自己設了太多限制。《雲頂司機》之前的幾篇小說,都有些自我重複,無論是人物還是主旨,前後相差不大。不過我也有借口,能把自己擅長的東西做成招牌,也是值得努力的事情。但無論如何,重複是一件令寫作者糟心的事情,和文本創作一緻,這句用了“但是”,下句就隻能用“然而”,再下句就要想新的轉折方式了。重複就是一種“窮”的表現,因此寫《雲頂司機》時有意離開舒适區,起初新鮮,後來吃力,合上電腦想,小說家都是對這個世界懷有深仇大恨的人,最大的特征是常常跟自己過不去。寫到六千多字的時候卡過一段時間,講吳偉廉夫妻倆生了個小孩,小孩原本想用第一人稱叙述,玩點技巧,怕弄巧成拙,最後還是放棄了。寫這篇小說,總在尋找一種狀态,叙述層面上,作者應當站在一個全知的視角,但又不能時時刻刻都全知,還得有“不知”的時刻。如何去分配把握,需要精力去推敲。結局的設置也是一時興起,到什麼程度?假如讓我重新寫,十有八九不會是現在這個樣貌。寫完後長舒一口氣,創作是件互相完成的事,你完成小說,小說也完成你。
我寫的都是離自己生活遙遠的故事,就我出身而言,不論是出生年代還是成長環境,從小穩定安逸,誤入無病呻吟的歧途都需要時刻警惕。日子過得遲鈍,更不擅長從自身經曆或身邊人事中取材,至今也紮根不了地域,于是很早就把寫作當成想象力的練習。虛構的内容要盡量遙遠,說得文藝範一點,小說家應該往更寬闊的時空去尋找痛感。關于故事性和寫作技巧,兩者兼具當然最好,如果要比較,我更關注前者一些,小說永遠不應當拒絕故事,故事精彩但技巧稍弱,隻覺得有些可惜。倘若反過來,就有些買椟還珠的意味了。不過現在越來越多的人走上寫作這條路,不是被某個精彩的故事擊中,而是被一些新穎的創作技巧所吸引,感到文學世界仍有可以開辟的空間。這種現象或許反映着文學的進步,但有時想想未必是件好事。
我模仿過一些靠譜的作家,學他們構造句子的方式,每次打開文檔,感覺他們站在我身後,寫不下去就翻看他們的書。時間久了,後邊人少了,現在感覺有些空曠,但寫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像自己的,是那種拿得出手,又在發表之後偶爾會令自己汗顔的東西。富有野心是小說家共有的特點,但一些新鮮的嘗試也極有可能成為日後焦慮的來源。有些東西沒有自己找上門來,可能是還沒到時候,主動出擊也沒有用,還是得老老實實寫故事,因為故事本身沒有好壞,優劣隻在于講故事的形式。虛構與真實之間,存在着難以捉摸的橋梁,它在不經意中成型,抵達讀者的感官。寫小說的掙紮就在于如何搭建這個橋梁。
小說對于寫作者的饋贈,也是有的,每完成一篇小說,除了有重返人間的體驗外,還有種變得更豐盈一點的感覺,那些創作完畢的稿子正在逐漸成為肌肉,繼而在下一篇的創作中可以舉重若輕一點。這個體會不明顯,但能感受到。總之,在創作這件事上,還有很多歧途要走,也要做好碰一鼻子灰的準備。寫小說是我生活中唯一可以聚焦的工作,這種聚焦不是眼睛死盯着電腦屏幕,而是精神、靈魂、注意力全都剝離出來,死死貼在上面。人生在世,有個值得盡心盡力去完成的事業,随時能抽身去做個理想主義者,是件好事,也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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