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話鐘馗

春節逛書畫市場，常常會看到一位怒目圓睜、高大威猛、或踩小鬼、或背孩兒的神君形象，而且無論是圖個熱鬧吉利的年畫，還是追求寒冬雅趣的歲朝圖，他都能客串一把，再往上細數數，不得了，原來這位姓鐘名馗的神君當上春節裡的“賜福鎮宅神君”已經有千年了。從唐宮的禦賜到宋匠的描摹，從明人的戲文到清代的小說，中國人的春節裡到處都有鐘馗的身影。

朱見深 歲朝佳兆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鐘馗何許人也？傳說他是唐時終南山人氏，至今位于秦嶺腳下的終南村還供奉着鐘馗故裡廟，但翻遍正史方志，卻不見有關鐘馗生平的任何記載。也就是說，鐘馗其實是一位虛構的人物。談論鐘馗故事的古書，較早的有傳為晉葛洪所作的《夢林玄解》，以及北宋沈括的《夢溪補筆談》，大緻的情節是：鐘馗本是狀元之才，因相貌醜陋、又受奸人誣陷而錯失功名，憤然以死明志，唐玄宗愛才，以狀元之禮将他葬于終南山下，後玄宗染疾，久治不愈，忽一日夢見一大鬼捉住一隻偷盜自己玉笛的小鬼，然後幹脆利落地挖眼、分屍、吞食，玄宗問起姓名，大鬼自道曰“鐘馗氏”，為報玄宗昔日之恩，誓除天下妖孽。夢醒病愈的唐玄宗急忙诏吳道子進宮作鐘馗像，吳道子提筆一揮而就，玄宗看罷連連驚呼“卿與朕同夢”，旋即頒鐘馗像于天下，并奉其為鎮妖驅邪的歲暮神君。

這個故事聽起來有些離奇，但唐代确實有皇帝在除夕賜鐘馗像的慣例。唐睿宗時的宰相張說有《謝賜鐘馗及曆日表》一文，感謝皇帝禦賜新年日曆和鐘馗畫像，祈祝神像之威能“屏祛群厲”；劉禹錫也寫過類似的謝賜文，提到過年時挂禦賜鐘馗像可增神威、驅厲鬼。這個慣例一直延續到宋代，《夢溪補筆談》中就記載宋神宗曾下令印鐘馗像百張，在除夕夜賜給内府輔臣。連皇帝都如此重視，老百姓就更是青睐有加了。南宋寶祐年間有一喬姓畫工，甚至因善畫鐘馗而得诨名“喬鐘馗”，臘月一到，四方來求畫者絡繹不絕，可見宋人畫鐘馗風氣之盛。明清以來，以鐘馗為主題的畫作、戲文、小說層出不窮，鐘馗的形象也有了許多版本，甚至還出現了鐘馗嫁妹、盼子得子、五鬼鬧鐘馗等新鮮故事，可謂是五花八門、任君發揮，唯一能保持一緻的，就隻剩鐘馗那張标志性的臉了。

桃花塢年畫中的鐘馗形象

關于鐘馗的樣貌，吳道子最初的真迹已是渺茫難尋。北宋的鑒賞家郭若虛曾描述吳道子所畫的鐘馗是濃眉大眼、巾首蓬發、衣衫褴褛、左手捉鬼、右手剜目的落魄而霸氣的形象，在今天的西安戶縣重陽宮，還存有一幅題為“唐吳道子戲筆”的《鐘馗捉鬼圖》拓片，圖中的鐘馗騎驢沿河而行，兩隻眼睛瞪得銅鈴一般，披頭散發，一隻手籠袖掩面——瞧那頭發與衣袖迎風飄動的姿态，還頗稱得上“吳帶當風”四字——另一條粗壯結實的手臂裸露在外，牽着一隻躬身縮頭、戰戰兢兢的小鬼。吳道子的畫作奠定了鐘馗形象最初的基調，即是“豹頭環眼”與“鐵面虬鬓”，民間年畫中的鐘馗幾乎都是這樣的形象，旁邊一般還有個被吓傻了、打殘了的小鬼，因為老百姓在歲末張挂鐘馗像的目的就仨字：鬼見愁。蘇州桃花塢有一對《鐘馗斬鬼》古年畫，鐘馗額上青筋凸起，橫眉張目，捉着小鬼，一隻手撕身子，一隻手挖眼睛，顯得好生瘆人呐。制作這張年畫的畫匠們遵循了吳道子的原作，甚至更加誇張，對于降妖伏魔真是志在必得。

有趣的是，在桃花塢的這幅年畫裡，鐘馗身上多了件物事：一頂象征官員身份的烏紗帽。早期的鐘馗故事裡，他隻是一個失意的“狀元”，并沒有公職，後來估計是除夕守門的任務完成得還不錯，故而又被傳說家們賦予了判官的身份，說他是公正不阿的陰司判官，專了人間冤案，使得好人還陽、惡人伏法。這樣一來，鐘馗在除夕夜的待遇就升級了，從看家護院的門神變成了代表人間正義、可以使來年順遂的福神“判子”，他的形象也越來越趨于柔和。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幅《歲朝佳兆圖》，是明憲宗朱見深的年末祈福之作。畫中的鐘馗雖依然是大胡子凸眼睛的長相，但表情溫和了許多，服裝也高級了：頭戴烏帽，身着長袍，腳蹬黑靴，手執如意，身旁的小鬼也不再是被踩被吃的設計，而是端着一盤柿子。鐘馗目光所及之處，還添了一隻蝙蝠，寓意為“福在眼前”。全圖一派祥和氣氛，鐘馗身上的暴戾兇狠已經消解得無影無蹤，變成了代言美好未來的信使。再到後來，因為“判子”與“盼子”的諧音，鐘判官在民間信仰裡又成了送子神，更進一步因為“馗”與“魁”的諧音，鐘盼子最後竟成了科場奪魁的保護神，他的形象也從最初的兇神惡煞、捉鬼斬鬼衍生出肩背小孩、手執毛筆等諸多形象，這些“鐘馗系列年貨”，一年又一年地将中國人的春節裝點得熱鬧非凡。

朱見深 歲朝佳兆圖 故宮博物院藏

從唐宋至今，鐘馗鎮守年關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他早已成為了春節的一部分。每到歲暮時分，中華大地上的芸芸衆生便紛紛向他誠心地許願：家宅平安、善惡有報、兒孫滿堂、金榜題名……這些人生美事竟然能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時刻統統歸到一位神仙的管轄之下，不得不佩服中國人的聰明狡黠勁兒——神仙拜雜了就不靈了，也記不住那麼多神仙，吉時就那麼一會兒，認準鐘馗就夠了。有那麼多人虔誠地向他祈福，鐘神君想必也不再憤怒了吧？今年的除夕，如果再有人夢到鐘馗，他的台詞或許要改一改了：不是誓除天下妖孽，而是永遠守護人們心中對于美好生活的那一點憧憬與向往。

倪田 鐘馗仕女圖

立軸 紙本設色 尺寸不詳

徐悲鴻紀念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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