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我的書法藝術創作觀
——歐陽中石
"書法藝術創作"這個概念,在我來說,原來是很陌生的,隻是近年來,在"人雲"的情況下,才不得不仔細地思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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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曆史上為我們留下來的足為"法式"的,可以作為楷則的那些珍品瑰寶,都是書法藝術,應該是絕無異議的。然而它們都是怎樣創作出來的呢?它們之中,有的是當時的記錄,有的是朋友間往來的信劄,有的是文章的草稿,如《蘭亭集序》、《喪亂》、《祭侄文稿》等,這些作品的形成,主要是由于文字内容需悪保留或交流,因而要求書寫下來,遂形成了這些不朽的珍品;還有的記載一時一地之盛況,記載一人一事之功德,也有的為勝境導遊,為山川壯色,或為碑碣,或為摩崖,這些作品的形成,也仍是以文字内容的保存流傳為主要要求的。至于瓦當、飛擔、迎壁、屏門·、門對、楹聯、廳額、堂匾、中堂、立軸、條山、橫披……等等形式,其初也都是以文字内容為主要要求,或謙恭迎客克盡其禮,或展示威儀以明身份,或表露胸襟以宗情愫,或座右銘記激砺行節,莫不都是明心示意。在此基礎之上,才再兼及了書寫的要求。
既然這些内容都需要訴諸于書寫,書寫就有妍有蚩,有雅有劣;人們的要求自然是摒蚩求妍,舍劣取雅,于是又提出了書寫藝術美的要求。從人們的接觸看,最先入目者是書寫藝術的光華,繼而進一步理會文字内容的含義,再深作探尋,玩味文字與藝術的融鑄,追思幽邃之意境,含蓄之感情。一句話:形式與内容、筆墨與感情完美和諧的統一,是一幀書法藝術作品的準則。
從認識過程上說,書法藝術作品的形成是自發的,筆墨不計而達到了自然的流露。對這種至高目标的追求,在渴望達到的豔羨企及過程中必然是跬步積趨,給它理一個過程,必然是從遙知目的至雖不及而有所望,再從有所望而步履維艱,相距彌遠,再從彌遠而漸漸彌近,而彌遠彌近之間的每進一步何其辛苦?每進一層何其艱澀?正是因為如此,才達到高峰者少,不及五十步、百步等而下之者多。然而從追求的方向看,則是一緻的。在目标一緻方向一緻的前提下,步履間差别的統一問題如何解決,人們采取了不同的态度。有人從持身到節操,從學問到閱曆,從氣質到感情,從文采到筆墨,都在着力地孜孜以求,有人則隻從筆墨上拼命下功夫,置其他于不顧。顯然,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态度,前者是着眼于内涵深處的探求與視野廣闊的開拓;而後者則隻是表面形式與井天障葉的高度近視。從曆史上看,大書家者一定是大詩人或大學者,我們很少看到他們抄寫出自别人之手的作品(為蒙童留作帖模者除外),雖然明清以來不無有之,但總是偶而為之,不過用以發古人之幽思而已。
說至此,似乎可以總結一下:所謂書法藝術創作,最少應當包括所寫文字内容的創作與書寫藝術的創作兩個部分。自然兼得者為尚,偏頗者不逮,這是一個質上的不同,層次上的差别就從這裡劃分起。從這一點上看,我們距離古人遠矣,距離前輩大家遠矣。我們必須看到這個問題,認真對待它,必須追而及之、過之,而不能另立标準。什麼隻講書法美,什麼隻要美的享受,管他寫得是字與否,這就表明自己的淺薄,表明自己的無知,不要以為自己幹不來的事别人也不應該去幹,這是自欺欺人。自欺造孽在自己,如果持去欺人則是遺害匪淺了。在這一點上,應該說是一項時弊,必須把它提到應有的高度來認識,借古人名作以抒自己心境,并非絕對不可,但偶兩為之可矣,隻于此則适見其不足了。甚至有人認為隻要是詩便是唐詩,隻要抄個詞便是唐詩,似乎不必用太高的标準來苛求,這和"書家"的雅号不相稱。這種現象絕對不能以積衆難反而視為當然。我們這一代已經遠不如前,循此下去,則誠是謬種流傳,我們不能辭其咎了。
更有甚者,有人提出寫出的字即使不被人認識,甚至寫得不是字,隻要是美,也仍然是了不起的藝術。這真不知其"可"了。 有人從"美學"的觀點提出要使書法成為獨立的藝術就要擺脫内容的羁絆,否則書法便成了依附,而不能為獨立藝術了。 這種理解學科的分别太機械化了, 太幼稚了。 應當肯定書法作品的本身是一個内容與形式的統一體,所謂書法藝術的獨立性,應當包括着它如何去體現内容這個本質性的藝術要求。我們強調書法藝術的獨立價值絕不意味着隻談筆墨。就象我們分析律詩,律詩自有律詩的格律要求,形式上的要求完全可以獨立研究,然而抛開内容,便沒有了生命。律詩的形式與具體的内容是一個統一體,既可分别來說,但它們的展現又必然是一個統一體。對于它價值的評定也必須作統一觀才行。又象一部機器的價值評定,我們可以單獨考察它的工藝結構,分析它的合理,然而它真正的價值,抛開原料、産品則根本無從衡量。
所以,我們堅持形式必須與内容統一的觀點來談書法藝術。所謂書法藝術創作的要求,.無論内容或形式都應是創作思想中不可分割的内容。如果隻從怎樣寫一幅"字"考慮,那就隻抓住了一個方面,一個次要的方面,因為沒有内容的形式等于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是一幅毫無生氣的圖案。
所以我們學員畢業創作,應當是自作詩、詞、聯句,自選最合适的最專擅的字體書體,盡可能地展示出自己的情操、意趣、追求,才華、功力、感情為好。
盡管書寫的格局要求很多,但其内容概而言之,無非為國詐揚威,為山河增秀,為所仰頌德,為所寄抒情。原則要歌頌我們的時代,鼓舞人們的鬥志,激勵大家的情趣,抒發自己的健康積極情惑。所謂時代的風貌大概就是指此而言,或者說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内涵。
(二)
在書法創作中還有一個人們關注的問題,即所謂"創新"的問題。
"新",在藝術上是大家心目中追求的一個目标。對于整個時代來說,要新;對于自己個人來講,也要新。實際上,這個"新"就是進步的同義詞。我們把概念廊清一下,所謂"新"是指既開拓前人所未有,又在水平上是前所未有的高度。絕不是說隻要不同于别人,無論其優劣,便謂之新。然而,抱持這種想法的人卻不在少。或者忽略了 "新而必 優",或者走起"新而必優"的路子來太艱難,畏難而變,或者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優"的問題。總之,不管是在什麼基礎上的"新而可以不優",都走不上成功的道路。然而,因為它省力容易被接受,所以從之者衆。在這種論點的患惑下,有多少人受了害而不自知,因為抱持着這種論點,表面上象是得了便宜。難怪在這門藝術面前,好的總是少 數!芸芸衆生,普渡不及,是否這是不可轉移的規律啊!
有誰不想"好"呢?當然都在想好。然而什麼是"好",什麼是"歹"呢?如果"不識好歹",自然無所趨從,日向"歹"而不自知,猶自以為得意,那的确是十分可悲的事。
"什麼是”好"呢? 中國書法藝術源遠流長,在曆史的長河中,波浪滾湧,幾經叠變,起伏更替,天演淘汰,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套鑒别優劣的标準,曆史上出現過的作品都不自覺的無可回避的接受着它的檢驗,優秀的留下來,傳下去;不濟的,沖掉了, 泯滅了。 即使一時的激浪湧上來,不濟的自是不濟;一時的激浪打下去,優異的自是優異。即使埋藏在地下,發掘出來也是瑰寶。這個曆史的長河便是我們的優秀傳統。
在這個傳統中,有的作品曾經成了它所在的時代高峰,有的又成了曆史的高峰,也有的雖是一個時代的高峰,但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被别人的高峰淹過了。當然,成為一個時代的高峰就很不容易,而成為曆史的高峰就更難了。然而畢竟曆史的高峰是有的,如王義之。時代的高峰更有的,如米芾等人。這些人在我國文字的書寫上,可以說都已經精堪的掌握了規律,功力與才華統一在了一起,取得了相當的成就。
在曆史上的書家們也都在追求着這兩個高峰,也都在想寫出自己的"新",然而何等的不容易!寫出來的就那麼幾個,而也有大批的書家,取得他力所能及的高度,當然也有相當的書者被淘汰了。他們的失著在哪裡呢?當然是藝術上的低能。可能有人推诿給了命運、際遇,其實不然,隻要有真東西在,曆史會給他公允的評定,曆史不大會淹沒人才的。因為曆史是大家的曆史,曆史需要人才需要珍品來充實它。一個藝術家的藝術生命是與曆史相共的。當然,在曆史上不能占有藝術位置的東西,即使由于藝術之外的因素可以一時得到展現,但事後所失甚多,甚至反而更顯尴尬。所以,一個藝術家務必着眼于藝術的追求,千萬不可旁骛,否則既失其份又失其藝。我們都應以此為戒。
如何能變低能為強手呢?首先要遍知書法藝術的各種信息,今人的信息應知道,古人的信息更應知道,在曆史上或當今眼前,書體有多少種,流派有哪些,都有過什麼樣的 "新"法,全都了然于心。避免出現那樣的結果,曆史上早已抛棄掉的破爛,我們再棟起來當作寶貝。如果能盡覽今古,自然眼高,這已經具有了遠離低能的條件。其二便是能知好歹,在全面了解的基礎上能夠分辨得出哪些是相近的,哪些是遠離的,哪些有淵源關系,哪些有救弊關系……這樣才能就高避低,趨雅離俗,融合參差交錯,以便立其主導,旁融多家,自彙新格,獨成一體。
我非常推崇創新,但我希望所創之新真是前所來有,前所不能,真正既新又好的新。 但對新而不好者深抱遺憾,身陷"低能”而不得自拔,勉強鼓努為之,适見其不足,不值識者一笑,則實在徒遺憾惋了。
遍觀曆史諸大家,有哪些人是完全一樣的,可以說沒有盡同之者。獻之從義之而各有千秋,通之從率更而如出兩源。是誠求其新不難,難則在于新而高啊! 盡知今古,出于其上,自然遠離低能而戀為翰苑之強矣。
概括起來,我的書法創作觀有兩個方面:一是必須使内容與形式統一起來。具體說即須内容自作,或詩或詞,或聯或句,皆須是自己的創作,再用筆墨的書法形式和諧的統一表現出來。一是出今古之外,融諸家而彙一格。具體說即所創之新确實與衆不同,把經過幾年的功夫所學來的諸家經過一番取舍融會最後形成自己的一派獨特書體。
以上是我的書法藝術創作觀,這是一個從事書法藝術探索者應當走的一條途徑,雖不能說絕對正确,但總是觸及了書法藝術中的核心問題。也可能是一個書家一生的道路,一時之間恐怕不能做到。但這個方向卻必須從始至終是明确的。惟其方向明确,才能遠有所望,近有所取,舉步知所向,行進知所趨,深淺知所求,成否心自知。
應當聲明,自己提出的要求,自己并不能及,惟敬期諸同好勖勉以求,曆史高峰、時代高峰惟有心者至焉,我自己隻有尾随其後,擂鼓以助陣耳。祝同好們:
旌頭所向,攻無不克,不負時代所寄,不負曆史所期,為堂堂中國的翰苑增上一脈春光,于千百年後當無所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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