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章建

春聯，因為是用大紅紙寫成，透着紅火、蒸蒸日上；其内容又飽含着人們對新年的美好企盼，故但凡我華夏兒女，都習慣在年三十兒之日，貼上一副的。

八十年代中期，在洋縣縣城唐塔北路中段，是縣上宣傳和文化部門聯合組織的寫春聯送祝福活動的地點。其時，這一段百米左右的街道，南從水電局門口，北至文化館前端，兩頭進行了交通管制。街道的兩邊自然是鱗次栉比的攤販，街道的正中間，擺滿了一長溜寫春聯的長案。書寫春聯的，上至白須飄逸的耄耋先生，下至身及書案的垂髫幼童，還有婦女也在提筆揮毫。你看那氣勢：年長的老者花鏡歪戴、搖頭晃腦、念念有詞，運籌帷幄之中揮毫潑墨，于頃刻之間書寫完成；年幼的孩子略顯青澀，一邊低頭在書帖上念出對聯内容，一邊裝模作樣紮出勢子，在硯台邊上飽蘸濃墨，唰唰唰，奮筆疾書一氣呵成；還有年輕婦女，用背篼在背上背着沉睡的奶娃，深思熟慮一筆一劃缜密書寫着；更有雙手左右開弓、雙管齊下的書寫者。

斯時，每一台書案跟前都是人頭攢動、熱鬧圍觀的觀衆，一衆人等随着書寫者或氣貫長虹、或行雲流水、或滿紙斯文、或龍飛鳳舞的書寫，眼睛順着書寫者的懸腕運轉之間的潑墨成文，仔細看着：上聯、下聯、橫批，一副對聯就寫成了。你再看，那行書，似行雲流水，靈動圓活；草書，必章法多變，氣韻流暢；楷書，定筆勢呼應，方正平直……書案的另一端，挑擔買賣的、騎自行車買了年貨的、挈兒将女看熱鬧的，滿滿圍了好幾圈。其實，“請”對聯隻是一方面的意思，而趁着消閑休憩，滿心歡喜、靜心欣賞絕妙的書法才是關鍵。還有不過瘾的，這頭看一會兒，欣喜一陣，過足了眼瘾，大飽眼福的同時，還不忘記滿足了自己的嘴瘾，歪着脖子跟身邊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竊竊私語幾句或後生可畏或不鹹不淡或情有可原或布局稍偏的品評。有好不容易踅摸到這邊看一陣兒，再插着人縫擠到那邊看一陣兒，直到酸了眼睛、累了脖頸、誤了飯點、耽擱了生意，才會悻悻地離開。

那絕對是一場浩浩蕩蕩、熱鬧非凡的文化饕餮盛宴。

城裡人寫春聯是如此規模空前、锲而不舍的盛況，在鄉村，則又是一番舍我其誰、不離不棄的俏模樣。農村，尤其是靠近秦嶺餘脈南麓丘陵地帶的老村落，也絕對是另外一副絕不草率、喜氣洋洋、規規矩矩的濃妝豔抹和頭頭是道。這些地方，雖處山淺水薄、偏遠一隅的山區，卻也不乏博學多才、書法精湛的“老先生”。

上蒼是公平的，必然會妥善安排。幾乎每一個小村落，都會有一兩個具備書寫禀賦又能善解人意寫對聯的好手。嗣臘八剛過，有村裡喜歡張羅的好事者，就會習慣成自然地徑直走進多年或是往年寫春聯的人家門口，尊敬地推開門，彎着腰謙虛地谝起村裡過年寫春聯的“大事情”。

臘月二十八九，就有求對聯的上門了。遞上紙煙，點上火，三言兩語就開始支桌子搭闆凳，在場院裡擺開陣勢。一個小方桌、一方小闆凳，一方硯台一支墨筆，一疊草稿紙一支舊鋼筆，外加一個火盆和一把鐮刀，就攤開了架勢。

旁邊，自然有人端茶、遞煙，有人裁紙、疊方。沾濃了墨汁的“老先生”并不說話，透過塌腿老花鏡看一眼求對聯的人，片刻之間，就寫出了“五更分兩年年年稱心，一夜連兩歲歲歲如意”“五湖四海皆春色，萬水千山盡得輝”“一年好運随春到，四季彩雲滾滾來”等好幾副。當然，也還是有求寫傳統對聯的：“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詩書繼世長，耕讀傳家久”。等一村人都歡歡喜喜讨得了春聯，“老先生”才罷休，重新去琢磨來年的對聯内容。

小時候，貼春聯一直是我的任務。年三十兒下午，給“先人”上墳回來，就扛出梯子，架在門口，先是仔細地扯下依舊有些紅色的舊春聯，再将糨糊均勻地抹在門框四周，看好上聯和下聯，分别端端正正地輕輕貼上，用掃帚輕輕刷過，紅紅的春聯就算是貼好了；再将威風凜凜的秦叔寶和尉遲恭貼在門中央。關上門仔細端詳，紅紅的對聯端得透着喜興：新年新事新氣象，好春好景好日月，安居樂業；加上“荷槍實彈”的秦瓊和敬德，呵，好一派新春景象。

陝南小城洋縣，文風厚實，是有名的書法之城，自然偏愛春聯。家家戶戶到了大年三十兒，都是張燈結彩，門迎紅聯。除了寫春聯的書法精湛，春聯的意境也非常廣博。那些洋洋灑灑的春聯中，除了常規的“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的祈福求春，“一門天賜平安福，四海人同富貴春”的豁達況意，“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開明朗潤之外，更多的是小城人們自己編撰、書寫的春聯，那個大氣、那個豪邁，簡直叫人忍不住擊掌叫好：“人從梨園畫中來、家居洋州靈聖地”——這必然是居住在洋州梨園景區牛頭坡下的自信和自豪；“華夏龍騰日月新、神州春暖山河秀”——這一定是家道殷實的獨白；“春風吹綠芳草地、桃花映紅碧雲天”——想必，這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凡事冷靜終生少悔、處世厚道長久多福”——這是自省的道白，也是自謙的宣言；“紫燕繞梁室臻祥、春風入戶堂溢瑞”——滿足和富裕透出幸福人家的喜悅；“天地英雄氣，風雪浩蕩春”——高端大氣，胸襟寬廣；“朱鹮展翅山川錦繡蝶戀花、梨花飄瑞天地湧彩清平樂”——高大的門楣自然配得上觸景生情的長聯。

春聯，是春的使者，傳播着春潮春訊春情春意，把人們對春的厚愛和對年馑的理解，都深深地根植在春聯的字裡行間，表達着人們對新春的希冀，對新年順利而殷實的渴求；春聯，是人們對未來的呼号和呐喊。春聯，就是希望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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