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山水詩人(下)
孟浩然和王維是好朋友，在贈王維的詩《留别王維》中說：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可見他是把王維當知音的。
孟浩然的生平事迹非常簡單：四十歲以前一直住在襄陽，四十歲時到長安考過一次進士，然而卻沒有考上，從此也就不得不斷了做官的念頭。到江浙一代遊曆了幾年之後，最終死在襄陽。盛唐的大詩人，沒有誰一生過得像他這麼平淡的。
不過，讓孟浩然徹底斷了做官念頭的，據說是因為《歲暮歸南山》這首詩：
北阙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據《新唐書》記載，孟浩然考進士失敗後，好友王維借着和唐玄宗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就上奏皇帝提攜孟浩然。唐玄宗認為王維如此有才華，他舉薦的士子也差不了，所以接見孟浩然，并讓他寫詩一首，借以試探一下他的才華。
誰知，玄宗聽到“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兩句時，以為他在抱怨考官讓自己懷才不遇，于是生氣地說：“卿自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明明是你自己沒有給我上書求官，我從來也沒有遺棄過你，為何你在詩中誣陷我啊？于是放其歸山，終生不得進仕。
《送朱大入秦》
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洛中訪袁拾遺不遇》
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
聞說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渡浙江問舟中人》
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
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
《送杜十四之江南》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淼茫。
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
《自洛之越》
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
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
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
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
《早寒江上有懷》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秦中寄遠上人》
一丘常欲卧，三徑苦無資。
北土非吾願，東林懷我師。
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
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
《與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迹，我輩複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宴梅道士山房》
林卧愁春盡，開軒覽物華。
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
丹竈初開火，仙桃正落花。
童顔若可駐，何惜醉流霞。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是贈張九齡的。八世紀三十年代末，張九齡從宰相的官位上被貶到荊州。由于欣賞孟浩然的詩，就把他請到荊州，并給他小官做。還從來沒做過官的孟浩然非常高興，寫下了這首境界雄闊的詩。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寫洞庭湖的雲霧迷朦、波濤浩渺，寫得氣勢磅礴，充分顯示了盛唐氣象。孟浩然所以要把洞庭湖寫得這麼浩浩蕩蕩、無邊無際，是因為他要用湖來象征人間吧!在人世間他無依無靠，沒有得力的人物來提拔他，就如同“欲濟無舟楫”——想過洞庭卻找不到船一樣。
現在當過宰相的張九齡來了，給他官做，終于使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坐觀垂釣者”，也想到湖邊來釣上一條大魚，也就是想趁此機會來幹一番事業。隻是很可惜，一生隻活了五十二歲的孟浩然，這時已經是四十八歲了。
從初唐到盛唐，孟浩然是第一個大力寫山水詩的詩人。他的山水詩，不因情造景，即有了某種情，然後再找出相應的景作襯托。也不光是借景抒情，即由于某種景而生發出某種情來。他是在山水詩中，情與景的水乳交融中寫出詩來的：
《夏日南亭懷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乘夜涼，開軒卧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樵人歸欲盡，煙鳥栖初定。
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
《遊精思觀回王白雲在後》
出谷未亭午，至家已夕曛。
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
衡門猶未掩，伫立待夫君。
《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夜歸鹿門山歌》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餘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栖隐處。
岩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秋登萬山寄張五》
北山白雲裡，隐者自怡悅。
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萬山潭作》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
魚行潭樹下，猿挂島藤間。
遊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宴榮二山池》
甲第開金穴，榮期樂自多。
枥嘶支遁馬，池養右軍鵝。
竹引攜琴入，花邀載酒過。
山公來取醉，時唱接離歌。
《聽鄭五愔彈琴》
阮籍推名飲，清風坐竹林。
半酣下衫袖，拂拭龍唇琴。
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
餘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
《耶溪泛舟》
落景餘清輝，輕桡弄溪渚。
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
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
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
《晚泊浔陽望廬山》
挂席幾千裡，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
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鐘。
《題義公禅房》
義公習禅寂，結宇依空林。
戶外一峰秀，階前衆壑深。
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與顔錢塘登障樓望潮作》
百裡聞雷震，鳴弦暫辍彈。
府中連騎出，江上待潮觀。
照日秋雲迥，浮天渤澥寬。
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
《登江中孤嶼贈白雲先生王迥》
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嶼出。
回潭石下深，綠筿岸傍密。
鲛人潛不見，漁父歌自逸。
憶與君别時，泛舟如昨日。
夕陽開晚照，中坐興非一。
南望鹿門山，歸來恨如失。
《登望楚山最高頂》
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衆山比全低。
晴明試登陟，目極無端倪。
雲夢掌中小，武陵花處迷。
暝還歸騎下，蘿月映深溪。
《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
還将兩行淚，遙寄海西頭。
既是寫景，又是抒情。或者說，這是營造出來的一種化境，根本無法說清究竟是寫景還是抒情。在此之前，山水詩達到這種情景交融的境界的，不能說沒有，但隻有到了孟浩然，才懂得有意識地去營造這樣的境界，提高山水詩的表現能力。
再以他另一首表現田園生活的名詩《過故人莊》為例：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孟浩然所作的詩中流傳最廣的是《春曉》這首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乍看，隻不過是歎息春天的花朵容易凋謝，有一片淡淡的惜春之情。但細一想，不是不可以說，這是暗示在社會的風雨聲中，青春容易消逝嗎？一想起這首詩，人們總是能想起許多失落的惆怅。其實，詩的意蘊遠不止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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