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畫人畫面難畫心。對于宋代詞人來講，體味一個人物，摹繪一段心曲，察言觀色，體物入微，洞察内心，捕捉微妙，恰恰成為他們創作的擅長。詞多豔科，濃情似水，佳期如夢，曲折變化，靈妙無窮，百個詞人，百種情意，多姿多彩，動人心魂。

張耒詞作《秋蕊香》深入女子内心世界，體察愛戀憂思，抒寫無盡缱绻，畫春風楊柳，畫金碧華閣，畫如水月華，畫形銷骨立，目的全在畫出一個青春女子的幽微情思。我們品詞，其實是在憑借一景一物、一詞一句，感受人物怦然跳動，隐隐傷懷的心境。

《秋蕊香·簾幕疏疏風透》 張耒

簾幕疏疏風透。一線香飄金獸。朱闌倚遍黃昏後。廊上月華如晝。

别離滋味濃于酒。著人瘦。此情不及牆東柳。春色年年如舊。

張耒在許州做官時，曾愛上一個名叫劉淑奴的歌伎，他卸任離開許州以後，為思念劉淑奴寫過兩首歌詞，《秋蕊香》便是其中的一首，用代言體手法，寫對方相思的濃摯深情。這首詞寫景純用白描，毫不雕飾，清新流麗，而情寓其中；寫情，直抒胸臆，決不做作，層層轉跌，入木三分。其中絕無香澤绮羅之态，唯有不加矯飾之情。使詞作具有清新流麗的風格特征。

一座樓閣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掩映在婆娑花木之中。一座庭院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給人濃蔭幽寂之感。詞人目光落在屋子裡一個不為外界知曉，也不讓外人踏人的居所。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枯坐桌旁，雙手托腮，雙眉緊鎖，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眼睛久久盯着屋裡的熏香。一簾帷幕松松下垂，遮掩了雕花精緻的窗戶。微風透過窗簾縫隙，悄悄吹進來，拂動一絲一縷煙霧。

金色獸形香爐，靜靜立在屋子一角，青煙袅袅，慢慢升騰，被微風輕拂，形成一道奇異的風景。香氣慢慢擴散屋内，空氣中充滿了淡淡的香味。女子心不在焉，百無聊賴，眼睛也曾透過窗簾縫隙，窺視外面的春色。

可是，女子心緒不甯，心神不振，毫無心思欣賞風景，似乎也不想讓外面的春光照亮這個暗淡幽寂的屋子，不想讓明媚的春色闖入疲倦的眼簾。一切都索然無味，一切都孤寂無聊。女子的心，猶如一隻小鳥，展開翅膀，飛向天空，飛向遙遠的地方。她在尋覓，她在追尋，她在夢想，發現曾經的相愛，發現心愛的他。我們不知道她是否幸運，能否圓滿她的夢想。

一屋子的虛空，一屋子的孤寂，一屋子的無聊，正像李清照的詞作所描繪的:“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心不在焉，無聊之極，隻能盯梢熏香煙霧，觀察雲霧變化打發孤寂的時光。

也許是待得太久生倦，也許是不堪郁悶窒息，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女子推開門戶，踱步回廊，似乎想透透氣，散散心，或是心懷期盼，等待心中的他突然降臨。

女子一邊信步回廊，一邊觀花賞草，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總是提不起精神，總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她依靠欄杆，冥思遐想，思緒回到從前，回到那些激情燃燒，相愛如火的日子。

那個時候，她和他，手牽着手，肩并着肩，相依相偎，漫步庭院，漫步遊廊，看春花綻放，蜂飛蝶舞，看楊柳依依，婀娜飄曳，看雙燕翻飛，形影不離;看春風飛揚秀發，看小雞啄食米粒。他們眼中，總有看不完的風景，領略不盡的詩意，何等幸福，何等甜蜜。

總是天真地想象，生活要是這樣，天天相伴，恩恩愛愛，甜甜蜜蜜，該有多好。每當月華朗照，天地空明，他們兩人便并肩賞月，舉酒臨風，甚至吟詩論文，風雅一番。

或者，對月許願，對天發誓，一生一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海枯石爛，永不變心。過去的一切多麼美好，難以忘懷。可是，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不知這種甜蜜如糖的生活延續了多久，也不知他們之間發生了怎樣的變故,兩人不得不分手，分得遠遠的，幾乎中斷了聯系。

是命運有意的捉弄,還是生活本身的無奈?是自己不懂得珍惜，還是世俗的橫加幹涉?無從得知，詞人也無須考察、交代。

詞作描述從過去的回憶跳入冷峻的現實，從白天到黑夜，從黃昏到月亮升起，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女子還沉浸在痛苦相思之中，不能自拔，似乎也不想自拔，大有不見一人誓不罷休的勁頭。月華如晝，楊柳依依，回廊空寂，女子還是倚欄遐思，心緒茫然。

喜歡詞人的用心,用心安排每一道孤寂的風景,用心斟酌每一個字眼。“一線”寫熏香青煙，至纖至微，至細至輕，十分精準，有力烘托出女子的敏感多慮，百無聊賴。“倚遍”說明女子走走停停，不時倚欄沉思，倚欄凝望，心事無邊，心懷郁結。“倚遍”也是誇張，誇張女子心事重重，無以釋懷。

唐代詩人杜牧的詩句“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念昔遊三首》)，杜牧曾在揚州為官十年，對于揚州的名勝風光，風流生活，情有獨鐘，念念不忘，日後回憶起來，仍是深情款款，有滋有味，唯有用“倚遍”二字方可傳達詩人遊賞江南樓閣，暢快詩意心懷的興緻與激情。

張耒詞作之中的女子“倚遍”欄杆，一是常溫過去的溫馨與幸福，二是消解今日的郁悶與無聊。一詞跨越今昔，一詞凝聚悲歡，情意厚重，耐人回味。“月華如晝”，是清美畫面，令人想見一幅月光如水水如天，天地光明如白晝的畫面。曾經，兩情依依，互訴衷腸，風月無邊，親密無比。可是，今夜無眠，今日無心，憂心忡忡，月華不美，花柳不媚。

月挂高天，銀輝四射，孤獨的女子仍然徘徊回廊，心神不定。不知道這份癡望要持續多久，不知道這種堅守要感動何人。這個夜晚，這間屋子，還有這顆相思的心，一樣清冷，一樣迷惘。

這兩句主要從時間上着筆，寫離别之人從黃昏到深夜，倚遍欄杆，離愁無限，對月無緒的痛苦情态。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上片寫法正是如此。

離别長久，天各一方，音信杳無，相聚無緣，女子整天以淚洗面，度日如年。相思入腸，痛到骨髓，心力交瘁，精疲力竭，日複一日，月複一月，甚至年複一年，女子明顯變得身體消瘦，面容無光，神情慘淡。

沒有愛情滋潤，沒有夫君相伴，無心打扮，無心賞景，一切了無意趣，一切黯淡無光，似乎這個世界跌入萬丈黑暗，似乎自己掉進冰冷地窖。此情此景，誰人能解?誰人撫慰?誰人分擔?或許小飲幾杯，可以暫時麻醉一下敏感的神經，暫時遺忘眼前的痛苦，可是酒醉心頭醒，酒醒之後也好，酒醉之時也罷，都不能真正解脫，還得面對無窮無盡的相思折磨。

朗朗月光映照之下，隐約看見東家牆頭重重煙柳，女子心頭不禁感慨，楊柳青青，年複一年，周而複始，自己的愛情卻是一去不回，無影無蹤，甚至不知道他的具體所在，無法聯系。天寬地闊，人海茫茫，何處尋找?何以尋找?喊天不應，叫地不靈，心如刀割，裂肺斷腸!

感動于詞人的用詞，一個“瘦”字，極言相思愁苦，折磨女子，憔悴面容，暗淡目光，一點一點擊潰女子的精神狀态。古詩有言“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李清照亦言“人比黃花瘦”，柳永詞雲“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些名句都是言說相思入骨，形銷骨立，讓人感動，唏噓不已，為愛情不遂人願，為等待遙遙無期。換個角度看，我們還是感動，為這份堅守、這份癡情、這種幾近絕望的希望。

“此情不及牆東柳，春色年年依舊”緊承前句而來，前兩句寫離愁滋味超過濃酒，進行正面對比；這兩句寫别情不及牆柳，則從反面襯托：柳葉隻枯黃萎落于一時，春風一吹，柳色如故。言外之意，人一離别，各自天涯，是否能再續舊情，可就說不準了。這一反襯，由眼前的牆東柳觸發而起，既信手拈來，又新奇貼切，極為深切地道出了内心深處的惆怅之情和纏綿悱恻之意，這就成為全詞的點睛之筆。

張耒詞作寫得如此深情，如此悲凄，背後一定有一段故事，或是一個癡心戀人。考察詞人的人生軌迹，發現張來為官許州時，曾經如癡如狂地愛上一位歌妓劉淑奴，受世俗阻撓，兩人不能結合。

後來，張耒卸任離開許州，還是念念不忘這位女子，為她填詞作歌，寬慰相思。這首《秋蕊香》應該是歌詞之一。當然，詞人作了角色置換，詞說女子思念男子，其實是代言詞人自己對心儀女子的刻骨思念。用情至深，用心之苦，的确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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