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尼和吉爾平把我帶到警察局繼續錄口供,警局看上去像已經破産的社區銀行。他們把我一個人扔在一間小屋裡過了四十分鐘,于是我逼着自己不要亂動——在某種程度上,假裝冷靜就是冷靜。我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用胳膊枕着下巴,等着下一回合。
“你要給艾米的父母打個電話嗎?”在此之前,波尼曾問道。
“我不想吓到他們,”我說,“如果過一個小時她還沒有消息的話,我再打電話給她的父母。”
我們已經把這番談話重複了三遍。
警察們終于進了屋,在我對面的桌邊坐下。整個場面像極了電視節目,我拼命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在過去十年間,每當我漫不經心地浏覽夜間有線電視節目,就會在各種節目上看到眼前這種房間。此刻波尼和吉爾平一臉疲态卻又專心緻志,一舉一動像極了電視明星,場面假透了,活像一幕大戲。波尼的手裡還端着一杯咖啡,拿着一個看上去道具味十足的文件夾,那可是警察專用的道具哪。我頓時覺得有些飄飄然如在雲端,不禁品咂着這種演戲的滋味——警察和我都在扮演角色,讓我們一起玩一場“太太失蹤”的遊戲吧!
“你還好吧,尼克?”波尼問道。
“我沒事,怎麼啦?”
“你在笑。”
我冷不丁從半空中一跤跌回了瓷磚鋪成的地面上。“對不起,隻是這一切太……”
“我明白,”波尼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眼神,仿佛伸出手拍了拍我,“這場面太奇怪了,我明白。”她清了清嗓子,說:“首先,我們要确保你在這裡待得舒服,你需要什麼盡管告訴我們。你給我們越多信息越好,但你也可以随時離開,沒人會攔着你。”
“悉聽尊便吧。”
“好,非常好,謝謝你。”她說,“嗯,我想還是先把破事給解決了吧,把沒用的絆腳石先搬開。如果你的妻子确實被人綁架了……我們還不清楚她是不是被人綁架了,不過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那我們想要抓住犯事的家夥。而當我們抓住這家夥的時候,我們想讓他無法翻身,沒有辦法脫罪,沒有回旋的餘地。”
“沒錯。”
“因此我們必須盡快先排除你的嫌疑,排除得幹幹淨淨。這樣一來,犯事的家夥才找不到借口脫罪,無法指控我們沒有考慮過你的嫌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機械般地點了點頭。我并不十分清楚她的意思,但我希望盡可能地做出配合的模樣,“悉聽尊便。”
“我們不希望吓着你,”吉爾平說,“我們隻是希望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我這邊沒意見。”我說。“在這種故事裡,犯事的總是那位丈夫。”我暗自心想,每個人都認為兇手總是那位丈夫,你們兩個警察為什麼不明明白白地把話說出口呢:“我們懷疑你,因為你是她的丈夫,兇手總是那位丈夫。不信的話,去看看罪案新聞節目好了。”
“那好,太好了,尼克。”波尼說,“首先我們要用棉簽從你的口腔裡取樣,這樣才可以篩除你家那些不屬于你的DNA,這樣做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會。”
她說:“我還打算快速查一查你手上有沒有火藥殘留,這也是以防萬一的措施……”
“等等,等等,等一下,你們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麼發現,讓你們覺得我的太太……”
“不不,不是這樣,尼克。”吉爾平打斷了我的話,将一張椅子拉到桌旁,一屁股坐了下去,把椅背一側放在身前。我暗自好奇警察們私底下是不是這副坐姿:難道一些靈氣逼人的演員在節目裡上演了這一套,警察們覺得電影電視裡的警員用這副坐姿看上去非常酷,于是從節目上借鑒了過來?
“這隻是走一遍程序,以防萬一嘛。”吉爾平繼續說道,“我們想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查一查你的手、取個DNA樣本,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還要查一查你的車……”
“當然可以,就像我剛才說的,悉聽尊便。”
“謝謝你,尼克,真的很感謝。有時有些家夥非要為難我們,不過是因為他們有能力讓我們為難。”
我屬于截然相反的那種人。在我的童年時期,父親整天無聲地苛責我們,從早到晚偷偷摸摸地到處挑刺,好借此發頓脾氣。他這個毛病把瑪戈變成了一個戒心很強的“刺兒頭”,簡直受不了一句胡說八道的屁話,卻把我變成了一個對權威唯命是從的“軟骨頭”。爸爸、媽媽,還有老師們——“女士們先生們,隻要能讓你們的活計變得容易些,那就悉聽尊便吧。”我巴望着人們源源不斷地認可我。“毫不誇張地講,為了讓人們相信你是個好人,你這家夥會撒謊、騙人、偷東西……媽的,還會殺人……”瑪戈曾經這麼說過。當時我們正在一家餡餅店等着買猶太餡餅,那家店緊挨着瑪戈原來在紐約的公寓。(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聽到她的話,我頓時沒了胃口,因為瑪戈的話如此千真萬确,我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就在她說這句話時,我還在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這一刻将永遠銘刻在我的回憶中。
警察們測試了我手上的火藥殘留,用一根棉簽在我的嘴裡取了樣。在此過程中,我們閑聊了一會兒,談了談天氣和國慶禮花。我們假裝一切正常,仿佛不過是去看了一次牙醫。
程序走完以後,波尼把另一杯咖啡擺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到很抱歉,剛才那是最難熬的一陣。你現在能回答幾個問題嗎?那樣對我們真的很有幫助。”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問吧。”
她在我的面前放了一台小巧的數字錄音機。“你介意嗎?這樣你就不必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同樣的問題了……”她想給我錄音,好讓我不能改口,隻能堅持同一種口徑。“我應該叫個律師來。”我想。可是不清白的人才需要律師,因此我點了點頭,回答:“沒問題。”
“你們兩個人在這裡住了多久了?”波尼說。
“快兩年了。”
“艾米來自紐約,紐約市,對嗎?”
“是的。”
“她工作嗎,有過什麼工作?”吉爾平問。
“她不工作,以前寫過性格測試。”
刑警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仿佛在問:“測試?”
“為青少年雜志、女性雜志寫測試。”我說,“知道吧,比如‘你是嫉妒型人格嗎?快來做做我們的測試,找出你自己的答案!’‘人們覺得你太咄咄逼人嗎?快來做做我們的測試,找出你自己的答案!’”
“非常酷,我愛死那些測試了。”波尼說,“我還不知道真有人幹這種工作呢,把寫這些測試當作一種職業。”
“嗯,寫測試不是一種職業,反正再也算不上一種職業了,互聯網上到處是免費的測試。艾米确實更有才……她有過一個心理學碩士學位……說錯了,她有一個心理學碩士學位。”自己的失言讓我不自在地大笑起來,“但是有才的東西沒辦法打敗免費的貨色。”
“然後呢?”
我聳了聳肩,“然後我們搬回了這邊,現在她就待在家。”
“哦!你們倆有孩子嗎?”波尼尖聲問道,仿佛她發現了什麼好消息。
“沒有。”
“哦,那她平時做些什麼呢?”
其實這個問題我也想問。艾米曾是個“百事通”,樣樣事情都随時随地沾上一些。我們搬到一起同居時,她緊鑼密鼓地學了一陣子法式烹饪,露了一手超快的刀功和一道紅酒炖牛肉。為了慶祝她的三十四歲生日,我們飛到了巴塞羅那,結果她用西班牙語談笑風生,讓我大跌眼鏡,那口西班牙語是她偷偷上了幾個月語言速成班的成果。我的太太聰明絕頂、奇思百出,有着永無止境的好奇心,但她的這份執着往往源于跟别人比拼:她需要讓男人們驚豔,讓女人們豔羨——還用說嗎,艾米當然做得出一手法國美食,講得出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會料理花園,會做針線活,會跑馬拉松,會買賣股票,會駕駛飛機,還會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端着模特走秀的架勢哪。總之一句話,她需要時時刻刻都變身成“小魔女艾米”。密蘇裡州的女人們在“塔吉特”百貨[1]商場裡買衣服,勤勤懇懇地做出貼心的飯菜,為自己的西班牙語哈哈大笑——高中時代學到的西班牙語都被她們忘光啦。密蘇裡州的女人們對競争沒有多少胃口,她們對努力上進的艾米張開熱情的懷抱,也許還對她有幾分憐惜。對我那位求勝心切的太太來說,這簡直是最糟糕的結果:那是一群心滿意足的庸人。
“她有許多愛好。”我說道。
“她身上有什麼令你擔心的地方嗎?”看上去,波尼倒是很有幾分擔心的模樣,“你不擔心她吸毒或酗酒嗎?我不是在說你妻子的壞話,可是很多家庭主婦用這種方式過日子,人數遠遠超過人們的猜測。如果酗酒變成了吸毒……我倒不是在說海洛因,處方止痛藥也算……嗯,眼下這一帶有一幫非常可怕的角色就在賣這些玩意兒。”
“毒品交易已經非常猖獗了。”吉爾平說,“我們裁員了一些警察,少了大約五分之一的警員,騰不出人手來治理這個爛攤子。毒品交易已經泛濫成災了。”
“上次有個家庭主婦嗑了‘奧施康定’後活生生弄掉了一顆牙,那可是一位漂亮的夫人。”波尼提示道。
“不,艾米可能會喝上一杯葡萄酒,但她不會碰毒品。”
波尼聞言打量着我,顯然我的話并非她想要的答案。“她在本地有很好的密友嗎?我們想找幾個她的密友打打電話,确認一下。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不過有時候要是跟毒品沾上了邊,配偶都是最後一個知情的人。人們會不好意思,尤其是女人。”
至于朋友,在紐約的時候,艾米倒是每周都結交一些新朋友,又換掉一批老朋友,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朋友會讓她極度興奮:寶拉教她唱歌,寶拉有一副好得不得了(艾米在馬薩諸塞州上過寄宿學校,我很喜歡她偶爾展露的新英格蘭氣質,比如“好得不得了”這個詞)的嗓子,她還在時裝設計課程上遇到了傑西。但一個月後,我又問起傑西和寶拉,艾米卻一頭霧水地望着我,仿佛我随口編出了兩個名字。
還有些男人總跟在艾米的屁股後面轉。他們急切地想把她丈夫沒有盡到的本分攬到自己手中,要麼修條椅子腿,要麼為她四處尋找她最喜歡的亞洲進口茶葉。她發誓那些男人都是她的朋友,隻是些好朋友,她跟他們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遠到讓我無法太惱火,近到她隻需勾勾手指就能使喚他們。
至于在密蘇裡州……天啊,我真的不知道,此刻我才突然意識到。“你還真是個渾蛋哪!”我想。我們在密蘇裡州已經待了兩年了,剛來時人情來往忙碌了一陣子,熱熱鬧鬧地過了幾個月,艾米就再也沒有跟人有過定期的交往。當時她的身邊有我的母親和我,眼下母親已經過世,而艾米和我的對話方式主要是互相攻擊和反駁。我們搬回家一年以後,我還裝腔作勢地獻了獻殷勤:“你在北迦太基待得怎麼樣,鄧恩女士?”“你是說‘新迦太基’吧?”她說。我沒有開口問她“新迦太基”這個詞的出處,但我知道這詞來者不善。
“她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但大多數是在東部的時候結交的。”
“她的家人呢?”
“他們住在紐約,紐約市。”
“你到現在還沒有給她的親戚朋友打過電話?”波尼露出一抹困惑的微笑。
“我一直在忙着配合你們,沒有機會打電話啊。”我已經簽署了文件,準許警方追蹤信用卡、自動取款機和艾米的手機,還向警方交代了瑪戈的手機号碼和蘇的名字——蘇就是“酒吧”裡的那位寡婦,她可以為我到達“酒吧”的時間做證。
“真是家裡的小祖宗。”波尼搖搖頭,“你真的讓我想起了我弟弟,這個說法可是一種恭維,我發誓。”
“她寵弟弟寵得不像樣。”吉爾平說着在筆記本上草草地塗了塗,“這麼說,你在上午七點半左右離開了家,中午時分到了酒吧,中間這段時間你在沙灘上。”
我家以北大約十英裡的地方有個灘頭堡,堆積着沙子、淤泥、啤酒瓶碎片,還有裝滿塑料杯和髒尿布的垃圾桶;但那裡的逆風處有張野餐桌,時時沐浴着燦爛的陽光,如果在那裡直視河面,可以對其他垃圾視而不見。
“有時候,我會帶上咖啡和報紙在桌邊坐一坐,充分享受夏日時光。”
不,當時我沒有跟任何人在沙灘上搭過話。不,當時沒有人見過我。
“那地方在星期三很安靜。”吉爾平附和道。
如果警察跟認識我的人聊一聊,他們馬上就會發現我很少去沙灘轉悠,而且從不會帶杯咖啡去享受清晨時光。我長着一身雪白的皮膚,對冥想自省很不耐煩,我可不是什麼沙灘男孩。我告訴警察,今天早上是艾米打發我到沙灘去逛一圈,她讓我獨自一人待上一會兒,一邊凝望那條鐘愛的河流,一邊思考我們兩人的生活。這番話是她今天早上對我說的,在我們吃了她做的可麗餅以後。當時她俯身越過桌子,嘴裡說道:“我知道我們兩個人這陣子很難熬,我依然非常愛你,尼克。我知道我有很多不足,我想做你的好妻子,我也想你當我的丈夫當得開開心心,但你得弄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這番話她顯然練習過,說話時還得意地笑了笑。盡管我的妻子出于一番好意,當時我卻在想:還用說嗎,她當然會精心安排,畢竟她希望見到這幕美景嘛——讓我待在那條奔騰的河流旁邊,讓微風拂亂我的發絲,我遙望着天邊,思考我們兩人的生活。我要是到“唐恩都樂”[2]甜甜圈店逛上一趟的話,那艾米可不會開心。
“你得弄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艾米說。可是艾米啊,我已經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了。
波尼神情愉快地從筆記本上擡起目光。“你能告訴我你太太的血型嗎?”她問道。
“噢,我不知道她的血型。”
“你不知道你太太的血型?”
“也許是O型?”我猜道。
波尼皺起了眉頭,長長地歎了口氣,仿佛正在練習瑜伽。“好吧,尼克,我們在盡力幫忙。”她一一列舉了警方的措施:警方監控了艾米的手機,分發了她的照片,追蹤了她的信用卡,找本地區有案底的性侵犯問話,仔細盤查我們那個人迹寥寥的小區,還把我家的電話裝上了竊聽器,以防有人打電話過來索要贖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于是飛快地梳理着自己的記憶,想找幾句台詞。電影上的丈夫在這關頭說了些什麼?——他的話取決于他是否清白。
“我不敢說警方的措施讓我安了心,你怎麼想呢?你覺得這是一宗綁架案,一宗失蹤案,還是怎麼回事?”我對此類案件涉及的統計數字并非一無所知,罪案電視劇教會了我這一套,何況我自己也正在主演一部類似的罪案劇:如果不能在案發後四十八小時有所突破的話,那該案就很有可能成為懸案。也就是說,案發後四十八小時至關重要。“我是說,我的太太不見了,我的太太不見了!”我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用上這種口吻——有幾分恐慌,又有幾分憤怒,其實我早就該用上這種口吻了。我父親是個有一肚子苦水、怒氣和怨氣的人,經常變出不同的花樣,我這一生都在千方百計避免重蹈覆轍,結果完全無法表現出自己的負面情緒。這是另一個讓我顯得很欠揍的特質:我的肚子裡也許窩了萬丈怒火,但你從我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一絲怒意,我的話聽上去更是格外和順。這是個常見的毛病:要麼管束太多,要麼壓根沒有管束。
“尼克,我們非常重視這件案子。”波尼說,“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實驗室那邊已經派人去你家了,他們會給我們提供更多信息。現在你把你妻子的情況跟我們講得越多,事情就越好辦。她是什麼樣的?”
這時丈夫們常用的句子在我的腦海中閃過:她很溫柔,她好得不得了,她為人和善,她很支持我。
我問道:“你問‘她是什麼樣的’,究竟指的是哪方面?”
“讓我了解一下她的個性。”波尼提示道,“比如說,你在結婚紀念日送了她什麼禮物?珠寶嗎?”
“我還沒有定下來送什麼東西好呢,我準備今天下午去置辦禮物。”我說道。說完我等着波尼放聲大笑,再說出一句“家裡的小祖宗”,但她并沒有這麼做。
“好吧,那跟我說說她這個人,她性格外向嗎?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是不是頗具紐約氣質?比如有些人會覺得她有點粗俗?或者有可能惹毛别人?”
“我不知道,她倒不是個從不肯與生人交往的人,但也沒有粗魯到讓人想害她的地步。”
這是我嘴裡說出的第十一個謊言。有時候,現在的艾米粗魯得想要向别人動手——我說的是眼下的她,這個艾米跟我當初愛上的那個女人簡直大相徑庭。她的變身正好跟童話故事相反,在短短數年中,原來那個笑容燦爛、為人随和的女孩褪下了層層表象,于是一沓沓靈魂和皮囊随之落到地面,變出了這個煥然一新、愛發脾氣、一肚子怨氣的艾米。我的太太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她搖身變成了一團鐵絲球,挑動我大着膽子去解開她這團亂麻,但我那粗壯麻木又緊張的十指根本辦不到。誰讓我長着鄉下人的十指呢,這些指頭沒受過複雜危險的訓練,沒辦法解開艾米這團亂麻。每當我舉起那些血淋淋的手指,她就歎口氣,在心裡默默地記上一筆——她在心裡記下了我的所有不足,一直圈點着其中的失望之處。該死,原來的艾米可是個風趣的人,十分幽默,會讓我哈哈笑出聲來。我已忘記那是種什麼滋味了,而且那時的她還會哈哈大笑,笑聲從她的喉嚨深處傳來,韻味十足。那時候,她對待自己的怨氣好似對待手裡的鳥食:片刻前那怨氣還在,片刻後卻不見了蹤影。
以前的她并非眼下的她,她已經搖身變成了我的夢魇:一個怒氣沖沖的怨婦。我對跟怨婦相處很不在行,她們會逼出我身上的糟粕。
“她愛指使人嗎?”吉爾平問,“是不是喜歡管東管西呢?”
我尋思着艾米的日程——艾米為今後三年的日程做了計劃。如果有人仔細端詳她明年的日程,就會發現她已經跟皮膚科醫生、牙醫、獸醫約好了時間。“她是個喜歡事事規劃的人,不會毫無計劃地做事情,知道吧。她喜歡列好清單,然後一件接一件地把上面的事情辦好,所以說,今天的情形毫無道理……”
“如果你不是那種性格的話,她這種個性能把人逼瘋。”波尼同情地說,“你看上去很有B型人格的特質。”
“我多了幾分悠閑,我想。”說完,我補上了一句該說的話,“我們彼此互補。”
這時我擡眼張望牆上的鐘,波尼見勢碰了碰我的手。
“嘿,要不然你去給艾米的父母打個電話吧,我敢肯定,他們會希望你打電話。”
現在午夜已過,而艾米的父母通常晚上九點便會就寝——他倆還曾把這麼早就睡覺的事拿出來自吹自擂呢。現在他們肯定已經睡下了,因此我打過去的會是個深夜緊急電話。艾米父母的手機總在八點三刻準時關機,因此蘭德·艾略特必須下床走到過道的盡頭,拿起那架沉重的老電話。他會四處摸索着找他的眼鏡,為了打開一盞台燈忙上半天,還會找一大堆理由讓自己不用擔心這個深夜電話,讓自己相信沒什麼要緊事。
我撥了兩次号碼,沒等鈴聲響完便準備挂上電話,誰知瑪麗貝思卻接了起來(接電話的居然不是蘭德)。她低沉的聲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響。我隻說了一句“瑪麗貝思,我是尼克……”,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出了什麼事,尼克?”
我吸了一口氣。
“是艾米出事了嗎?告訴我呀。”
“我,呃……我很抱歉,我應該早點打電話來的……”
“說正事,該死!”
“我們找……找不到艾米。”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們找不到艾米?”
“我不知道……”
“艾米失蹤了?”
“我們還不能肯定,我們還在……”
“她什麼時候失蹤的?”
“我們還不能肯定。今天早上我離開家,大概是七點多……”
“結果你等到現在才打電話給我們?”
“對不起,我不希望……”
“上帝啊,今天晚上我們在打網球,打網球啊!我們原本可以……我的上帝,叫警察了嗎?你已經通知警察了嗎?”
“我現在就在警局。”
“請案件負責人接電話,尼克,求你了。”
仿佛一個被使喚的孩子,我乖乖地找來了吉爾平,“我的嶽母想和你談談。”
給艾略特夫婦的電話一錘定音。艾米失蹤了——現在這把突如其來的火已經燒到了外圍。
我動身走向會客室,耳邊卻突然響起了父親的聲音。有時候,特别是在無地自容的時刻,我會在自己的腦海裡聽見他的話,但此刻他的聲音就在不遠處,好似腐臭沼澤裡濕漉漉的氣泡一般冒出來。他正滿口說着“賤人賤人賤人”——隻要遇上一個稍微讓他有些惱火的女人,我那個腦子一團糟的父親就會脫口吐出幾個髒字,“賤人賤人賤人”。我放眼打量着附近的一間會客室,發現父親正坐在會客室裡的一張靠牆的長椅上。他一度是個英俊的男人,很是熱烈多情,下颌上有條美人溝,我的姑姑曾将他形容成“如夢似幻般的惡男”。此刻他卻正在喃喃自語,一頭金發亂成了一團,長褲沾滿了泥污,手臂上有一條條傷痕,仿佛剛剛越過荊棘叢千辛萬苦地來到了這兒。他的下巴上垂着一條閃閃發亮的唾沫,好似蝸牛爬過留下的蹤迹。父親正伸出手臂,屈伸着上面的肌肉,那些肌肉看來還有幾分樣子。他的身旁坐着一個緊張的女警,惱火地噘着嘴,正設法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他則口口聲聲地說:“我告訴你了,賤人賤人賤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她,“這位是我的父親。”
“你接到我們的電話了嗎?”
“什麼電話?”
“找你來接你的父親。”她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仿佛我是個腦袋不太靈光的十歲小孩。
“我……我的妻子失蹤了,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大半個晚上。”
她盯着我,根本沒有回過神。我能看出她正在尋思是否要先開口道歉,然後再問個究竟,可這時我父親又念叨起了“賤人賤人賤人”,于是她把道歉的話咽下了肚。
“先生,‘康福山’養老院已經找了你一整天。你的父親今天早上從一個消防通道走丢了,你可以看到他身上有些刮傷和擦傷,但并沒有什麼大礙。幾個小時前,我們找到了他,當時他迷了路,正沿着‘河間大道’往前走,我們一直在找你。”
“我一直在這兒。”我說,“見鬼了,我就在隔壁,怎麼沒有一個人把這點事弄明白呢?”
“賤人賤人賤人。”我的父親又說。
“先生,請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
“賤人賤人賤人。”
波尼讓一位男警員開車将我父親送回養老院,好讓我走完警局的流程。我們站在警局外的台階上,眼睜睜看着警員領我父親進了汽車,他的嘴裡仍在喋喋不休。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注意到我在一旁,當他們開車離開時,我父親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你們兩個人不太親密吧?”波尼問道。
“沒有幾對父子比我們更疏遠的了。”我回答。
清晨兩點左右,警方問完了問題,打發我進了一輛警車,還叮囑我好好睡一覺,等到上午十一點再回來,開正午時分的新聞發布會。
我并沒有問自己是否可以回家,而是讓警方把我送到了瑪戈家。因為我知道她會熬夜等我一起喝一杯,再給我做個三明治。悲哀的是,這正是此刻我所渴望的一切:一個女人為我做一塊三明治,卻絕口不提任何問題。
“你不想去找找她嗎?”我吃着三明治,瑪戈問道,“我們可以開車兜一圈。”
“似乎沒什麼用,我去哪裡找她?”我沒精打采地說。
“尼克,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的,見鬼。”
“我知道,瑪戈。”
“那就拿出點決斷來,蘭斯,好吧?别他媽一副‘嗚嗚嗯嗯’的樣子。”瑪戈嘴裡的“嗚嗚嗯嗯”是個大舌頭音,她總用這個詞來指代我那副優柔寡斷的模樣,邊說邊茫然地轉眼珠,再配上我那依法登記的正式名——蘭斯。要是長了一張我這樣的面孔,配個叫“蘭斯”的名字可不是什麼妙事。瑪戈遞給我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喝了這杯酒。不過隻許喝這一杯,明天你可不能宿醉不醒。她到底能去哪裡啊?上帝呀,我覺得惡心反胃。”她倒上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一飲而盡,随後在廚房裡來回踱步,小口啜飲着威士忌,“難道你不擔心嗎,尼克?說不定有人在大街上一眼看中她,就打定主意把她帶走?一下子打在她頭上……”
我開了口:“該死,你為什麼說‘一下子打在她頭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我不是要描繪什麼場景,我隻是……我不知道,我隻是一直忍不住在尋思,尋思一些瘋狂的人。”她又往酒杯裡倒了些蘇格蘭威士忌。
“說到瘋狂的人,”我說,“今天爸爸又跑出來了,警方發現他在‘河間大道’上亂轉,現在已經把他送回‘康福山’了。”
她聳聳肩。“好吧。”六個月來,這已經是父親第三次溜出養老院了。瑪戈點燃一支香煙,全副心思還放在艾米的身上。“我們難道不能找人談談這事嗎?”她問道,“難道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嗎?”
“上帝啊,瑪戈!我已經感覺自己很沒用了,你真的想讓我感覺自己更像個廢物嗎?”我兇巴巴地說道,“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沒人教過我妻子失蹤後該怎麼辦。警察說我可以走,于是我就走了,他們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當然啦。”瑪戈嗫嚅着。她一直在努力把我變成一個有反骨的刺兒頭,可惜這個使命困難重重:高中時我從不違反宵禁,當撰稿人後則乖乖按期交稿,即使截稿期限并不存在。我是個尊重規則的人,因為如果遵守規則,事情通常會一帆風順。
“該死,瑪戈,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回警局了,好吧?你能不能對我好一會兒?我簡直吓掉了魂。”
我們互相瞪了一會兒,接着瑪戈又為我滿上了酒杯——這是她道歉的方式。她坐到我的身旁,把一隻手擱在我的肩膀上。
“可憐的艾米。”她說。
[1] 塔吉特百貨的市場定位是高級折扣零售店,是美國第四大零售商。——編者注
[2] “唐恩都樂”是一家專門生産甜甜圈,提供現磨咖啡及其他烘焙産品的快餐連瑣品牌。——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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