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曾凡明（河南信陽人）

撰文：胖爺

二零一零年初夏，因為未婚妻移情别戀，我一氣之下，提了行李，南赴東莞，最後落腳于長安，開啟了一段特别的打工生活。

尋了一周，終于進了一家食品廠。工廠位于長安宵邊，廠裡各方面條件還算不錯，從此，我在宵邊安頓下來，慢慢忘了愛情之痛。

宿舍裡有位工友，名叫阿華。阿華與我同是信陽老鄉，見到我特别高興。阿華早我好幾年進廠，對周邊環境非常熟悉。不加班的晚上，他穿街走巷，看長安的風景，吃長安的美食。

情義歸情義，平心而論，阿華工作能力一般，但在吃喝玩樂這方面，的确很有一手，令我不得不佩服。

那時，我尚未領薪，每次出門，都是阿華請客。這份情義，我謹記在心，将他比作好兄弟。又覺得，遇到他，真是我的幸運。

終于，我領到了在東莞的第一份薪水，雖然不多，卻意義重大。阿華笑吟吟地對我講，晚上帶你去個好地方，保證讓你大開眼界。

原本我以為，無非又是吃喝罷了。心中打定主意，這回，不管菜品多貴，一定要請客買單，算作對他照顧我的回報。

當晚，我跟着阿華，在彎彎繞繞的巷道裡穿行。

這是一條城中村深處的巷道，雖是巷道，但人來人往，巷道兩邊，全是商鋪，當然，二樓往上，全是農民房，用來出租用的。裡面的住戶，大多與我們一樣，來自天南海北，是在工廠讨生活的打工者。

終于，阿華停在一家理發店前。這家名叫阿麗的理發店，與周邊的氛圍相比，顯得有點寒酸，不但門楣顯得簡單，就連裡面的擺設，也與那個時代不相匹配。店中的幾把椅子，好像從垃圾場撿起來，破爛不堪。

與殘破的環境相比，那個叫阿麗的老闆娘，倒顯得有點光彩照人。阿麗時年三十多歲，一見來人，眉眼裡全是笑意，渾身上下露出一種富态，讓人覺得很舒服。

我當時便想，來店裡理發的人，大約全是沖婦人來的。至于理發，無非拿工具一推一剪，随便亂胡弄人罷了。

阿華是店裡的老主顧，與老闆娘阿麗似乎交情匪淺，進店打了招呼，便坐在一張空位上，說了一句什麼。接下來，阿麗朝裡屋喊了一句。很快，裡面又走出一位女子，比阿麗年輕，但卻不及她耐看。

阿華坐在椅子上，開始洗起頭來。年輕女孩往他頭上打上洗發水，白色泡沫很快冒了出來。這時，阿華才意識到我在這裡，對老闆娘阿麗講，正好你閑着，給我這位兄弟，理個發吧。

我半個月前才剪過頭發，沒有這個想法。阿麗聽罷，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事已至此，我覺得再拒絕，實在不妥。再說，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是朋友，就當我在這裡消費，也算幫阿華的忙，是還他的人情。

坐在椅子上，才察覺，阿麗的确是個理發好手。别的不講，光是她花的時間，便證明了這一點。别的理發店，剪一個平頭，一般十分鐘就搞定了。可阿麗呢，那天硬是花了足足半小時，才幫我理發一個頭。

待洗淨吹幹，再看鏡子裡的自己，發現了另一個精神弈弈的男子。在心裡，對阿麗的敬佩，便多了一層。

至于費用，理發店的玻璃門上，寫得清清楚楚，幹剪十塊。不過，像阿華正在享受的洗頭，則要三十。不過，洗手的時間也長，我的頭發剪完了，又等了十分鐘，阿華才心滿意足地起身。

自然，我主動買了單。

之後，又跟着阿華來過幾次，與阿麗以及店裡的另一位洗頭的年輕女子，也便熟悉了。每次回，阿華都要洗頭，或者洗剪吹一起。而我，從來隻要阿麗剪發。

在阿華眼裡，我不懂享受。在我心裡，阿麗是把理發，當作一次創作，而我是她的模特，更參與了創作過程。于我而言，這極重要，像經曆了一次藝術之旅。

我與阿華各有各的審美，各有各自的标準，誰也無法說服誰。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的友情。

我和阿華，對阿麗的理發店，有着各自的歡喜。而有着不同興趣愛好的我們，代表着無數在東莞的打工者。正是以這樣的吸引力，并不起眼的阿麗理發店，在東莞生存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

在東莞開了五年理發店，阿麗還給了前夫欠下的債，還在老家蓋起了一棟樓。一個女人，能有如此作為，應該是很榮光的一件事，阿麗呢，似乎對故鄉有種特别的懼意。

南下之前，她在農村當了幾年鄉村理發師。她很努力用心，卻不賺錢。因父親病重，她南下東莞打工。起初在厚街電子廠打工，後來又去樟木頭，做了一年酒店服務員。

在酒店上班期間，她遇到一位年輕老闆，在他的指點之下，她似有所悟。不久，她離開樟木頭，在人生地不熟的長安，找到一家空鋪面，開起了理發店。

一切從頭開始，阿麗心态放得很低，專門針對底層打工者。因為親民，加之手藝确實不錯，逐漸赢得了觀衆稱贊。

阿麗不但手藝好，還熱心助人。即使陌生客人，若是說忘了帶錢，下回再給。她絕無二言。甚至，有人遇到難處，吞吞吐吐，她還主動出手。她曾經留宿過一個打工女孩，熱情幫她介紹工作。

她的熱情，慢慢被傳開了，加之理發技藝精湛，阿麗得到了打工者，尤其是低收入打工群體的熱情追捧。

生意好起來，阿麗應衆人之需，請了一位在電子廠的同事，來店裡幫忙。無非做些洗頭的活兒，想不到，生意出乎意料地好。當然，這種好與阿麗的為人以及理發手藝是分不開的。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阿麗理發店，或者更廣而言之，城中村無數個像阿麗這樣的理發店，價格便宜，又提供了一個交流碰撞的空間，給了許多打工者以安慰與溫暖。

城中村的理發店，其實還有另一種功能。隻要你願意付出，就能賺到比理發多得多的錢。

這樣的例子不可勝數，但阿麗保持着固有的底線，即使有人幾次三番，試圖讓她适應潮流，多招幾個年輕女工，賺更容易賺的錢。阿麗一律拒絕了。

盡管如此，阿麗理發店仍然聚集了更多人，甚至一度成為信息交流中心。周邊的打工者，在這裡相識，談論着工作之間的趣事、樂事與醜事。

尤其工廠之間的情愛故事，誰誰又與誰誰有了私情，某某給某某戴了一頂帽子，這類傳聞總能激發大衆無窮的激情。

去了幾次，我與阿麗自然熟了。每次理發，她都不閑着，問我家鄉往事，以及興趣愛好。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問了我，我不免也會了解她的喜好。于是，我發現了，她竟然閑時，也喜歡閱讀，同樣喜歡作家海明威。

我們相談甚歡，時間一長，她在幫我理發時，更加用心盡力了。其變化之一，就是用時比平時更久。不過，這樣的變化，隻有我倆知道。甚至在心裡，我以姐姐相稱。

在食品廠上班半年後，我有一次獨自前往理發店，進了店裡，隻發現洗手的女工，她正在幫一位中年男人洗手。盡管不知中年男人講了什麼，但從女工歡笑的臉上，能看得出來，此刻，她正心花怒花。

我是去理發的，坐在椅子上，女工才告訴我，阿麗不在。問什麼時候回來，回答說，應該會很晚。頓了一下，又講，可能不回了。說不定，她正在吹泡泡糖呢？

吹泡泡糖，是她的暗語，表示正在與人親吻。

此事原本與我毫無關系，可聽她這麼一講，我的臉倏地紅了起來。

洗頭的女工把男人的頭發沖幹淨，笑着對我講，麗姐最近談戀愛了，她是去約會的。停了一下，又問，你懂嗎？約會哦。她講這句話時，嘴角露出含義不明的笑。

後來，才知道，阿麗果然戀愛了。男友大她五歲，沒有正經工作，卻打扮得光鮮亮麗，出門必提一個提包，像個大款。

阿麗與新男友約會那天晚上，具體發生了什麼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不久之後，阿麗的理發店，新增了一項新業務：賣馬。這是一種地下彩，不合法，但給了無數底層打工者以希望，讓他們以為看到了夢想的光，于是一再下注，但屢屢失敗，無一成功。

赢的是莊家。阿麗的新男友，正是幹這個行當的。阿麗理發店的功能，從此搖身一變，成了買馬的秘密據點。當然，這一切，都是私下進行的。表面上，阿麗仍是一名專業的理發店。

當然，她也的确稱職。買馬，隻是男人寄存在店裡一項業務，她未曾指望，但在那個男人面前，她似乎沒有任何抵抗力，隻能聽從他的擺布。女人一旦陷于情愛，你讓她赴蹈火，她會心甘情願。

阿麗便是如此。

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很快，阿麗理發店新增了一項業務的事，漸漸在城中村傳開了，附近工廠的打工者，陸續跑來，看馬報，猜屬相，下新注，渴望美夢成真。

因為有阿麗這塊金字招牌作擔保，他們放心大膽地下注，而且下的注越來越大。其中，每期必下注的，占了近半數。尤有幾位，更是長期跟蹤，堪稱馬報專家。

買馬的人，與此前在阿麗理發店理發的人，是同樣群體，他們看到了改變命運的可能。卻從未想過，正陷于命運的陷阱裡。

隻是，凡事總有意外。巨大的驚喜，終于出現了。這一回，命運之神降到了打工者身上，那位長期鑽研馬報的打工者，中了一百注特馬。而在他的影響之下，身邊的工友，也下注了不少，全在阿麗理發店下的。

願賭服輸，阿麗認了。不過，她認沒用，錢都在她男友手裡，要兌現者找他。隻是，她絕對想不到，男友得知結果幾分鐘後，便攜款逃走了。

直到這時，阿麗才知道，除了知道男友的名姓，她甚至連他住在哪裡都不知道，籍貫何處等相關信息，更是一無所知。

衆人把賬全算是阿麗頭上，阿麗掏空了品袋，仍然不夠。好在衆人見此，沒再繼續為難她。畢竟，他們此前，都知曉她的為人，多多少少享受過她的恩惠。

那天晚上，阿麗喝醉了，第二次遇人不淑，她痛哭了一場。

不久，她打出了本店轉讓的信息。陸陸續續來了幾個人談價格，進展還算不錯。這時，洗頭的女工提出盤店的想法。

阿麗心軟，以更便宜的價格轉給了她。她的确是更好的人選，積累的人脈，她都認識，可以更好地把理發店經營下去。理發店是阿麗的心血，她不希望倒閉。

女工盤下這間店，但她不理發，隻洗頭。本以為，她的生意會一落千丈。誰曾想，她的生活出乎意料地想，用客似雲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阿麗離開過，我再未光顧，倒是阿華，成了常客，去得更勤了。

年底時，店裡更是裝修一新。洗頭的女工早就忙不過來，又接緊招了兩個工廠小妹。理發店裡的服務，早就變了模樣。

唯一不變的，是阿麗的名字，一直懸在門口。每當夜晚的霓虹亮起，那個名字就顯得格外醒目，吸引打工者前往。（圖文無關）

每個人的經曆，都是時代的一部分。胖爺專注于講述非虛構故事，緻力于為普通人立傳，寫人生百态，寫人間的涼薄與溫情。目前，已有10萬多粉絲，單篇文章閱讀量突破320萬。歡迎提供采訪線索，我們一起記錄滾滾奔湧的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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