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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期末考試壓力有多大

教育 更新时间:2024-12-26 02:55:42

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實習生 孫淩霄 趙睿佳

“一年的時間裡全是‘卷’績點......我們變成了另一群應試教育下焦慮的‘高三生’。”

迷糊了一個學期,張映雪還沒适應大學的學習節奏,就結束了專業分流的考試。

2021年9月,她考入華東地區某985高校,一心想讀法學專業。填志願時,她對“大類招生”了解不多,以為大一在社會科學試驗班接受通識教育,之後可以根據個人意願選擇專業。

直到專業分流排名結果出來,将近300個人的大類,她排到了200名左右,才開始焦慮。張映雪的學校規定,分流的依據是大一上學期的績點。最後,她沒能進入法學,被分流到行政管理專業。經曆失落後,張映雪開始重新規劃人生,準備考公務員,“既然學不了自己最喜歡的,那就學一個看上去最好走、前途稍微光明那麼一點的。”

大類招生,即将若幹相近學科專業組合招生。大類模式一般為專業大類或試驗班,學生在入學的第一或第二年接受通識教育,之後依據志願,以及高考、大學學業、綜合素質成績等分數,通過分流進入到專業教育中去。

這一教育改革發源于20世紀80年代,其目的正是為了解決專業口徑過窄的問題,以提高人才的素質。

如今,大類招生改革已經在國内的許多重點大學實施。據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研究課題組對各高校本科招生網的調查,至2020年,我國137所“雙一流”建設高校中已有114所實行大類招生與培養,占總數的83.2%。

随着大類招生的普及,新的問題正在浮現。

“我們變成了另一群

應試教育下焦慮的高三生”

大一下學期期末,連着考了八天的試,鐘靈的情緒已經崩潰。

這段時間,她為了備考,經常背書到淩晨兩點。在備考Python(計算機編程語言)時,突然聽到小道消息說,第二天的考試會很難,她一瞬間“破防了”。

事實上,進入大學後,她的神經便沒有多少放松的時刻。

2021年9月,鐘靈考入廣東省一所985高校,進入經濟學大類。最初填報志願時,她以為進入大類學習一年後,仍舊按高考成績進行專業分流,入學後她才意識到,學校的分流規則是隻看大一的考試績點。

為了分流進想去的學院,鐘靈感到,每一門課程的作業和考試都不能馬虎。

同學之間展開了績點的角逐。大一時,鐘靈就發現,很多同學為了抓緊時間,中午也會待在教室寫作業。交閱讀筆記時,老師隻要求寫1000字,有學生寫到了3000字,最後,老師在課堂上暗示:“有的同學你不要寫那麼多字,我也看不過來,不是說你寫的字多,我就給分高。”

鐘靈從小在廣東省中山市接受教育,父親是公務員,母親原先是企業職工,後來辭職待在家。由于成長環境較為優渥,身邊從來沒有人灌輸她“高考改變人生”的價值觀,相反,她一直在邊學邊玩的環境裡長大。盡管她知道985高校的學習生活不會輕松,但是真實的情況超乎了她的想象。

令鐘靈難以理解的是,甚至有同學為了績點開始刷分。有一門程序設計課,鐘靈在電腦系統裡一次性完成考試題後便退出了程序,但是她沒想到有很多同學把正确答案記下來,重複答卷,最終刷到了滿分100,而她隻有80多分。

後來,鐘靈參加社團活動時,會因為覺得占用了學習時間而心慌,“一年的時間裡全是‘卷’績點......我們變成了另一群應試教育下焦慮的‘高三生’。”

和鐘靈一樣,就讀于華東地區某985高校的張映雪發現,由于專業分流主要考核績點,通識教育在具體實踐過程中逐漸“變味”。在她的學校,大一通識課程由學生在教學系統裡抽簽選擇。學生之間秘密流傳着一份“紅榜老師”名單。

“看看以前學長學姐的反饋。”她解釋說,“紅榜老師”即給分好的老師,作業繁瑣、上課無聊生硬的老師都是學生不喜歡的,而最關鍵的“避雷”條件是給分不好。

每次在系統裡抽簽選課時,張映雪都很緊張,生怕選不上這些給分好的課。在她看來,績點不僅關涉到專業分流,而且與保研、出國升學直接相關,在績點面前,通識學習與個人興趣早早被抛在了後面。

有一回,她在選課系統中看到,一門計劃招收一兩百個學生的課程,最終隻有兩三個學生選擇,“這門課應該比較硬、很難,老師給分也不好。”張映雪猜測。

對績點的角逐以微妙的方式改變着人際關系。由于學院沒有公開成績排名,學生之間往往通過互相打聽成績的方式來确認自己的大緻位置。有一回期末考後,大家讨論課程成績,一個同學在班級QQ群裡匿名發問:“90分是不是不太好?”

“他明明很厲害了,還說自己分低。”張映雪回憶,當時看到覺得很焦慮、很不舒服,她形容對方在“賣菜”。

備考期間,同學之間對于複習進度更是諱莫如深。張映雪笑着坦承,自己也不會如實說明複習情況,“多少會隐藏那麼一點啦。”

為了讓自己的履曆好看一點,張映雪還競選成為了班幹部和校學生會幹部,同時參加了幾個社團。令她意外的是,還有同學在志願者時長上下功夫。原本學院規定一學期隻需要完成10個小時的志願服務,但是有個同學一學期的志願者服務時長高達200小時,她不知道這對于專業分流和後續保研是否有實際幫助,“有時候他們沒東西卷,就卷志願者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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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映雪在為校學生會寫活動推文。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供圖

分數的“劃算”原則

張映雪原以為,高考填完志願後,就可以順利進入想去的專業。2021年7月,她高考超常發揮,拿到了文科626的分數,當年這個成績在有全國高考最難省份之稱的江蘇省排到了前200名。

填志願時她不緊張,優異的成績意味着選擇權,“畢竟是我在選學校,不是學校在選我。”張映雪一心想讀法學,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學校的招生老師保證說,報考他們學校的大類,“基本上是想去哪個專業就去哪個專業,不用擔心”。

那會,張映雪沒有多想,她對“大類招生”與“專業分流”的理解是,大一在學科大類裡面把所有的專業都“學一學”,大二的時候,再根據興趣直接選擇專業。哪怕進入大學後,她了解到學校的專業分流規則隻看大一上學期的考試績點,仍然沒有危機感。

直到分流排名出來,她才恍然意識到,學校大類招生的模式是,一個熱門專業和若幹個冷門專業打包放到一個大類裡。由于每個專業必須保證招收一定數量的學生,導緻專業分流最終以選拔的形式進行,并不能滿足所有學生的志願。

和張映雪相似,鐘靈的高考成績在大類裡排名靠前,她原本以為,這會在專業分流中成為優勢。

最初,鐘靈填報經濟學大類的理由很直接:分數線最高,學科評級高。“如果去其他專業覺得自己分數有點浪費。”她的高考成績優異,原以為進入大類後,自己能再分進最想去的金融學院,但沒想到依據分流規則,要進入最熱門的金融學院,高考成績在大類裡需排名前15%,如果沒有達到,則需要大一成績在年級排名前50%。而她的高考成績在大類裡排名18%左右。

因此,她隻能把大一考試績點當作參與競争的最後砝碼。但最終還是失利了,鐘靈的大一績點在800多人的大類中排到了五六百名,進入了學科等級稍遜的國際金融學院。

在專業分流規則的設置上,各個高校不同。梅月是安徽省一所普通本科院校的學生,大一入學時,學校給出的分流辦法是高考成績占比60%,大一學年成績占比40%,但是下學期因為疫情緣故,無法進行線下考試,學校臨時将大一學年的成績更改為隻看大一上學期的成績。

這讓梅月難受,因為她對自己高考和大一上學期的成績都不滿意,“本來想着(下學期)奮發圖強,結果一錘定音了。”

在一些高校,學生分流的命運在更早的時刻就已經決定了。蘇京20歲,就讀于上海一所985高校。學校的專業分流規則是,高考分數權重80%,能力測試成績權重20%,并且在入學的10月份便完成分流。這意味着,高考成績已經最大程度上決定了專業分流的去向。

蘇京的高考成績排名靠後,可以想見會被分進分數線較低的學院,不過,他對此早有預期。2020年7月高考成績出來後,他所在的高中邀請了學長學姐回來宣講,他由此了解到,自己的分數适合報什麼學校,以及其中專業的分流規則和就業方向。

比起專業學習,他更看重學校的名氣。他根據心中分數的“劃算”原則,報考了現在大學的“工科試驗班”。即使他知道,在工科試驗班中,熱門專業是計算機,而他将會進入被視作“天坑”專業的機械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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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京專業課的五金工具。

“理想”與“功利”

最終,由于激烈的競争,張映雪在分流時與自己感興趣的專業失之交臂。

高中時期,她受港劇的影響,夢想當律師,“想幫助人”。大學第一年的通識教育,為了給專業學習打基礎,她選擇的多是法學的課程。

但更迫近的問題不是專業積累,而是來不及跟上的績點。她上課常常“摸不着頭腦”,覺得老師學識豐富,可講着講着就散了,她也變得迷茫,玩起了手機。另一些時候,她聽得很有精神,結果期末考試沒有考課上的内容,考點卻來自任課老師的一篇論文。

到大一上學期期末,張映雪打聽後,發現其他同學的成績高出自己十來分。後來公布大類排名,社會科學試驗班總共280人,她排到了200名左右,她開始擔憂無法分流進法學專業。

當時,她在大一下學期仍選修了民法和刑法兩門難度高的法學課程,時常懷疑自己是否有必要認真學,“給分又不好,東西還難,這不是在浪費時間嗎?”

最後,張映雪在專業分流中進入了第二志願,行政管理專業。她安慰自己,很多人高考填志願時,去到了不想去的專業,她隻是晚一點做選擇而已。

她把法學專業的書當作二手書賣掉了,有一本《民法總論》,她做了很多筆記,舍不得處理,保存了下來。

行政管理專業最好的就業方向是考公務員,原本張映雪并不喜歡公務員“一眼望到頭”的工作生活,但她告訴自己:“既然學不了自己最喜歡的,那就學一個看上去最好走,前途稍微光明那麼一點的。”她形容自己的心态,從“理想”轉變成“功利”。

如果說鐘靈和張映雪在專業分流失利後,被動接受了自己的專業,那麼梅月的行動或許可以算作抗争。

三年前,她考到安徽省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就讀“中國語言文學類”。填志願時,她聽從父母和老師的意見,選擇了師範院校,對于“大類招生”幾乎沒有了解,以為可以直接分配到她想去的漢語言師範專業,計劃以後做老師。

無奈分流考試失利,梅月被分到了秘書學專業。

進入秘書學專業之後,梅月經常覺得課程“沒意思”。她發覺這個專業本應強調實踐,但課程大多關于理論,甚至理論知識已經過時,比如會晤禮儀的内容,“有點落後”。得知很多高校已經取消開設這個專業了,她更是灰心,很快想清楚,以後不會從事與這一專業相關的工作。

到了大三,她選修了一門“20世紀經典重讀”的課程,老師對文學作品獨到的解讀感染了她,她發覺自己對研讀文學作品感興趣。如今讀大四的梅月,正在備考東北某所211高校的現當代文學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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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月在備考兩個月後的碩士研究生統考。

下一場角逐

分流進行政管理專業後,張映雪決心用功學習。因為疫情緣故,她上的多是網課,于是她特意錄屏,每門課聽兩三遍。學校允許返校後,她開始每天泡圖書館學習,“可有幹勁了”。

雖然專業分流的結果已經落定,但她仍舊不能松氣,需要為之後的保研努力。

她保研的目标不再是法學院,因為她了解到,有些檢察院不會錄取本科非法學專業的學生。現在的她甚至覺得,也許沒有分進法學院是好事,因為法學是最熱門的保研專業,“一個比一個卷”。相形之下,行政管理學院比較冷門,因此保研率最高。

至于學習的意義,在高考大省成長的張映雪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大家從小一個觀點,就是好好學習,高考考個好分數,然後就能上個好大學,以後就能有個好工作,幸福美滿地過一生。”

當她重新回看自己的升學經曆時,意識到自己正是這套路徑嚴格的執行者。考好大學被分成若幹個小階段,月考、段考……“不斷地往自己設定的名次上去考”。在一個個過關般的考試面前,張映雪很少有機會有自己的想法。

和張映雪一樣,雖然鐘靈為沒有分進分數線最高的金融學院遺憾,但是她現在所在的國際金融學院競争力較弱,有着更高的保研率,這讓她倍感寬慰。在她的生活中,經常聽到有人說,“本科畢業找不到工作”,最貼近她生活的例子是,一些高中教師的招聘要求也已經變為,非師範類學校畢業的學生至少要碩士學曆。

如果說專業分流失敗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提醒了她,要在功課上多花心思,提升績點保研外校,“去更高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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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流後,鐘靈和同學需要重新換宿舍。

對于學習的意義,鐘靈有一樣的困惑,“學習意味着考試?”她笑着回答,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答案。

從小,為了培養鐘靈的興趣愛好,父母讓她學鋼琴、中國舞、羽毛球、遊泳等,但是她仍然沒有找到未來特别想要做的事。

高考填報志願時,鐘靈最想讀的是新聞學,她自認文筆好,适合寫作。為此填報了武漢大學的新聞學專業,還和父母發生了争吵。最後,她以兩分之差落選,進入了現在所在高校的經濟學大類。

雖然心情低落了一會兒,但她很快安慰自己,經濟學大類就業好,“這種專業就是萬金油,以後想去企業、考公務員或者留學都很方便。”

到了專業分流這一關,在宣講會上,各個學院院長介紹專業,她對旅遊學院的介紹最感興趣,特别涉及文化旅遊産業的内容,符合她對人文學科的興趣,“如果以後參加文旅産業的工作,我覺得挺不錯的。”

但當她把想法告訴父親時,父親收集了當地街道打造旅遊主題小鎮失敗的資料,反問她:“你以為理想與現實是很接近的嗎?”

她最終放棄了去旅遊學院這一“鄙視鍊”最末端專業的想法。分流之前,她經常聽到同學在考完試後自嘲“這次我又考差了,大家以後就在旅遊學院見到我了”或者“我就是菜雞,一個人在旅遊學院,再見了大家”。

在鐘靈的想法裡,雖然沒有長期的規劃,但是有短期的目标也不會迷茫。眼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保研。

分流進入機械專業後,蘇京恰巧喜歡。調研、畫圖,再用設備創造出自己的作品,“從頭到尾我都覺得很快樂”。

他同樣在計劃讀研,在他看來,工科對專業性的要求很高,“本科四年其實學不到什麼東西”。他想繼續打磨專業技能,畢業後校招進國企工作。

而對于梅月來說,選擇報考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除了興趣之外,更核心的目标是學曆上的提升。

直到現在,她也沒有接受自己的雙非本科學曆。遺憾的第一環在中考,當時市裡提出教育資源均衡化,要求重點高中把名額指标分給普通高中,隻有幾分之差的她原本在重點初中,卻不情願地進入了普高。

她沮喪了一段時間,之後更加拼命學習,希望高考有個好結果,“最起碼我醒着的時候,還是很努力讀書”。但她仍然沒有考取理想的大學。軍訓時,她在手機朋友圈裡看到不少以前的初中同學在重點大學讀書或者在大城市有豐富的課餘生活,她難受得想退學。

如今,她意識到專業分流隻是一個小型的人生分流,更早的分流早就開始了。現在,她把考研當作扭轉局面的最後機會。9月初,她因為備考壓力過大,沒休息好,嘴邊長了疱疹,但她沒想過退縮,“考上研究生的想法,已經蓋過了我想放棄的念頭”。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本期高級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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