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首爾6月28日電 題:戲劇如何搭建韓中人文交流之橋?
——專訪韓國漢學家、韓中戲劇交流協會名譽會長吳秀卿
中新社記者 劉旭
2022年4月,“第五屆中國戲劇朗讀演出”在韓國首爾舉行,其間共推出獨幕劇合集《紅馬&擁擠》《曹操與楊修》《茶館》等中國優秀戲劇作品,由韓國漢學家和藝術家将中國戲劇重新演繹,以“朗讀”的形式搬上舞台。
作為中國戲劇朗讀演出項目發起人和《茶館》韓文版譯者,韓國漢學家、韓中戲劇交流協會名譽會長、韓國漢陽大學中文系教授吳秀卿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講述戲劇交流如何助推中韓文化産業交流互鑒,搭建中韓民衆相互了解的橋梁。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請問您為何選擇中國戲劇作為研究領域?
吳秀卿:我讀高中時開始對中國文學産生興趣。上大學後,我本來學的是法文,但學習了漢語,讀了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太有意思了!就選擇了中國文學專業,加上我喜歡戲劇,參加過大學戲劇社,所以格外關心中國戲劇這門課,最後,畢業論文也是選擇了關漢卿的《窦娥冤》研究,從此我開始選擇中國戲劇作為我的專業。
進入中國戲劇的世界之後,我發現其遠比我想象的世界更廣、更深、更有趣,之後我一直在中國戲劇範圍内進行研究。中國戲劇從人民的生活升華到文學層次,再到舞台上的藝術層次,形成了既能互動,又能夠深化發展的有趣現象。到底中國如何形成如此複雜而豐富的戲劇世界呢?我就想鑽進去,這讓我一直有動力去中國考察,去看看當地人如何創作和表演中國戲劇。
我第一次到中國是1991年,從首爾出發,坐船到威海,經過北京飛到福州,再坐大巴到泉州,花了幾天時間去開南戲暨目連戲會議。從那時開始,我跟中國戲劇界的老師們保持聯系,他們很慷慨地幫助我,我也盡我最大的努力做出些成果。他們中不少老師已經離世,但他們給予了我現在活動的基礎與無言的支持力量。
中新社記者:您這麼多年專注于在韓國推介中國戲劇的原因是什麼?
吳秀卿:韓國傳統社會裡戲劇很不發達,雖然在民間,人們生活中也有音樂、舞蹈和假面戲等活動,有《春香傳》《沈清傳》《興夫傳》等盤索裡(又稱“闆索利”),但作為一種文學藝術形式發展成單獨的戲曲文類及舞台表演體系,韓國确實是缺少的。近代以來接受西方戲劇,才有戲劇的概念。
但中國不同。我研究了幾十年中國戲劇,看了不少戲,也接觸了很多中國專家、學者、藝術家。我越了解,越覺得中國戲劇世界确實豐富,但韓國人對中國文化,特别是中國戲劇這一部分其實了解得很少,我覺得太可惜了。中國有這麼豐富的戲劇藝術,韓國觀衆也值得去了解、去享受。
另外,韓國在近代化過程中,有一段時間一直關心西方、接受西方,與中國建交後,兩國交流也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文化領域的交流還不夠深入。所以有一些互相不理解的地方,甚至有矛盾沖突的事情。這恰恰是因為對彼此文化的理解不夠。
中國戲劇是中國人長期以來精神世界和感受世界的積累和濃縮,是最能理解中國人的一條路子。所以我想把中國戲劇介紹到韓國,希望通過這條通道,讓兩國的人們從精神層面互增理解。
1993年江蘇省昆劇院赴韓演出時吳秀卿(右)與張繼青女士合照。中新社發 受訪者供圖
中新社記者:您選擇戲劇朗讀演出這種形式來推介中國戲劇是出于哪些考慮?
吳秀卿:選擇中國戲劇朗讀演出,其實是我準備多年等待時機的一個活動。我有機會參加韓中兩國交流活動,積累了相當多的經驗,而且之前一直通過翻譯劇作介紹中國戲劇。但是讀劇本的讀者群體很有限,所以我想找更直接更能靠近一般觀衆的方式。而且這是能用低資本獲得大效果的好辦法。因為朗讀演出更能轉達劇本味道和價值,韓國也正流行,所以我就選擇了這樣的方式。
另外,2015年,韓國國内最有分量的國立劇團根據元代紀君祥的雜劇《趙氏孤兒》制作了話劇《趙氏孤兒,複仇的種子》,讓韓國戲劇界注意到中國古典戲劇的力量。這部劇不但首演後獲得那年所有的戲劇獎項,2016年在北京中國國家話劇院交流演出時,也大獲好評。之後幾乎每年都在韓國演出一個多月,每次都是剛開票就售罄,甚至在薩德反導系統部署給韓中關系帶來負面影響的情況下亦是如此。這表明韓國觀衆不但關心中國戲劇,并且無論政治氣候如何變化,對中國戲劇作品的熱情都不存在偏見。這給了我很大信心。于是我從2018年開始舉辦中國戲劇朗讀演出活動。雖然這個活動目前隻辦到第五屆,但現在已提升為韓國國内口碑最好的戲劇活動之一,讓我更有信心。
《駱駝祥子》劇照 中新社發 受訪者供圖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從諸多中國戲劇中選出參加戲劇朗讀演出的劇目?
吳秀卿:選擇劇目是最難的。一部分是我們協會的中國戲劇專家們多年關注的經典劇目,另一部分是中國戲劇界的朋友們推薦的當代劇目,我們經過一番讨論選定劇目,才開始翻譯。之後再一同輪讀修改,才會做出比較完整的、令人滿意的翻譯劇本。
今年的朗讀演出活動,我們推出獨幕劇合集《紅馬&擁擠》、新編京劇劇本《曹操與楊修》和老舍大作《茶館》三部作品。老舍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作家,今年是韓中建交30周年,在這個特别的年份,我通過老舍先生的作品,向他表達敬意;選擇獨幕劇則是新的嘗試,更能展示中國戲劇的豐富性。至于京劇《曹操與楊修》,雖然是京劇劇本,但它有非常完整的叙事結構,而且很多韓國人都讀過《三國演義》,了解基本故事,所以用朗讀的方式向觀衆傳達也沒有任何問題。
第五屆朗讀演出活動《茶館》劇照。中新社發 受訪者供圖
和戲劇朗讀演出活動配套的,還有《中國戲劇叢書》翻譯出版活動。這套叢書現已出版到33冊,我希望至少做到50冊。雖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我希望能把中國最好的、最值得、最想介紹的劇目都囊括進來。
另外,我們還會參與到朗讀演出活動的制作中去。因為韓國和中國存在文化差異,韓國國内戲劇家不一定完全理解其中的文化層次。這可能需要我們說明作品的時代背景及文化内容,即需文化翻譯。我們(譯者)的介入會讓他們更好理解劇本和作家的意圖以及字裡行間的意思。如此制作出來的戲劇更能符合原作的意圖和意象,也更容易轉達給韓國的觀衆。所以,我們做的是選劇、翻譯、制作三個層次、三個階段的工作。
中新社記者:您在韓國推廣中國戲劇,有哪些便利與困難呢?
吳秀卿:我們舉辦的中國戲劇朗讀演出活動能得到觀衆喜愛,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有同質文化的基礎。同西方戲劇相比,韓中之間有東方文化的共同點,有漢字文化、儒家、佛教思想這些共有基礎。所以,韓國觀衆接觸起來,能重新發現原來有共同的部分。
評劇《春香傳》在北京上演。中新社記者 賈天勇 攝
比如說《春香傳》的故事,其實跟中國一些才子佳人劇有很多相似點。《春香傳》中将男女關系比作“蝶”與“花”,與中國漢樂府《江南》中将男女比作“魚”和“蓮”,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内容是我們在戲曲舞台上可以感受到的共鳴,甚至無需言語明說。
說到難點,劇作的著作權可以算一個。很多中國劇作家很樂意把著作權委托給我,有的老師甚至根本不收版權費,他們的支持給了我很大的力量。但也有一些經典劇目的著作權比較複雜,比如我一直很想翻譯介紹越劇《紅樓夢》、京劇《紅燈記》等優秀劇目,但著作權問題一直沒能解決,這些經典劇目也無法收錄進叢書,确實是很大的遺憾。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戲劇在促進中韓文化交往中的作用?今年是中韓建交30周年,您對中韓人文交往有何期待?
吳秀卿:從我個人的經驗來看,戲劇演出的力量超出想象。韓國觀衆在中國戲劇中能看到人類普遍困境,會覺得中國人也經受過和我們類似的境遇,進而産生共鳴。之後再碰到與中國相關的問題時,基于這樣的共同理解,他們做出來的判斷或行動會不一樣。
作為韓國人,我将中國的精品劇作韓國,讓觀衆認可這些作品,是我舉辦活動的意義。我希望越來越多觀衆看到中國戲劇的好,也希望韓國的戲劇可以介紹到中國,這也是中國觀衆理解韓國人的一個很好的方式。畢竟戲劇能完全将演出者與觀衆實現共鳴一體,這種經驗非常難得。
疫情之前我經常去中國,我在中國享受和喜歡的東西太多了,也有很多中國年輕朋友喜歡韓國當代文化。韓國和中國距離這麼近,又有着很悠久的友好曆史,如果民衆之間有矛盾太令人難過了。如今,我們站在建交30周年的新起點上,我希望未來兩國人民能夠有更多情感上的溝通,這對于推動韓中關系走上新的台階将更有效果、更有力量。(完)
作者簡介:
中新社記者 劉旭 攝
吳秀卿,韓國國立首爾大學文學博士,韓國漢學家,曆任漢陽大學東亞文化研究所所長、《東亞文化硏究》主編、BESETO戲劇節國際委員,現任韓國演劇學會會長、韓中戲劇交流協會名譽會長,韓國ITI副會長。曾翻譯元雜劇《窦娥冤》,南戲《張協狀元》(節譯)、《白兔記》(節譯),昆劇《張協狀元》《1699桃花扇》,川劇《繡襦記》《金子》,京劇《駱駝祥子》,黃梅戲《徽州女人》《薛郎歸》等中國戲曲作品,曹禺《雷雨》、老舍《茶館》、劉錦雲《狗兒爺涅槃》、田沁鑫改編《生死場》《紅玫瑰白玫瑰》、陸軍《夏天的記憶》、過士行《棋人》《青蛙》、牟森改編《一句頂一萬句》等話劇作品。自2018年起,吳秀卿在韓國發起中國戲劇朗讀演出活動,進一步加深韓國觀衆對中國戲劇的了解與喜愛,近距離對話中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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