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嘉興日報-嘉興在線】
張順發、寇丹(左二)與夏春錦
緣起于書
在大家的印象中,寇丹這個名字始終和茶文化聯系在一起。而我最早知道他,也與此相關。
那還是在湖州求學時,記得某年與二三同窗閑暇時去尋訪杼山上的陸羽墓和三癸亭,在幾處碑文上就見到“寇丹”二字。當時雖不了解其人其事,但隐約能感受到他的熱忱與文心。隻是不曾想到,離開湖州後,地理距離的漸遠反而留足了彼此走近的空間。
真正與寇丹先生交往,是在我定居桐鄉後。那時我操持的讀書民刊《梧桐影》已編印了幾期,頗引來各地讀書人的一陣喝彩,這其中就包括湖州的徐重慶、張順發等師友。查閱日記,才記得那是二〇一四年十月份的事,九号那天,徐重慶來電談事,“說起寇丹,囑咐給他寄一套完整的《梧桐影》”。雜志還沒寄出,次日就收到了寇丹先生先寄來的快件,内裝簽名書一冊、親筆信一通,以書會友,這位年紀與我祖父相仿的老前輩在後生面前竟沒有一點矜持的樣子。書是三四年前出版的《湖州土話》,前勒口有“作者介紹”,僅簡明的三兩句話:
寇丹 男 滿族
一九三四年生于北京,無黨派宗教,一生平安的老百姓。
寇先生此時已年屆八旬,一介書生以這樣的高齡而能“一生平安”,且以此為人生快慰,此細節最能見其趣向性情與人生智慧。而“生于北京”的這位“滿族”人,卻要來談江南的“土話”,不僅行文幽默風趣,格物緻知亦體貼入微,令人頗有些意外。
信中是這樣寫的:
夏春錦先生:
您好!
湖州的張順發先生來訪贈我一冊《梧桐影》,拜讀之後非常喜歡。覺得湖州市卻沒有一本類似的出版物,深感事在人為,什麼事都要有熱心的人去做,才有凝聚力。我雖不是湖州人,但在湖州也住了五十多年。貴刊中一些人、事也是熟悉的。例如鮑月景先生,一九六一年嘉興地區開了一個規模很大的書畫展,我是布展人之一,就見過他。文中提到石門青年吳稚農,這位青年就是今天的吳蓬先生……寄奉拙編《湖州土話》一冊。方言與土話有别,我編輯的是土話。
頌
編祺
寇丹八十一于二〇一四重陽
信的語言很平實,所提到的人和事均出自其本人的所見所聞,實實在在,沒有一句是放空的話。而初次來函,就能坦誠相見,言無不盡,這又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
随着交往的加深,一位多才多藝而又率真慈祥的老茶人形象才漸漸清晰立體起來。記得我在回信中替本地一位也在探究土話的朋友索要一冊《湖州土話》。幾天後即收到其寄來的一包書,除加贈十冊此書外,還有一冊茶文化研究的專集《探索陸羽》。信中交代,“《湖州土話》十冊,請您分贈”,出手何其大方!關于《探索陸羽》,又說:“是應邀參加澳門的書香文化節時的一本書。其中有幾篇譯成日、韓文,《……基礎》一文作為韓國大學的文科課文。在我來說,全是一家之言,例如‘西江水’至今有人堅持說是他家門口的河。學術是先學後術,然而眼下不少人卻是先術而後學,不學也不一定了。造成不好的學術研究風氣之後,大量的僞文化、僞學術也大量出土,這是我們這些暮年之人的一種無奈。”
之所以要援引這最初的兩通信,除了言而有物外,還可從中看出寫信者始終冷靜的态度和清醒的頭腦。我以為這是老年人身上最難能可貴之處,他們以曆練的一生,對世事洞若觀火,實在可以為年輕人拂去種種迷障而少走許多彎路。
相知于茶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相識兩年後的那個夏天。當時我陪一位北京回來的朋友剛好有湖州之行,辦完事就特意請張順發先生引路,前往其府上拜會。
在此之前,張順發多次在電話中提到老人經常說起我,言語中流露出想要見上一面的希望。我因平時難得去湖州,這一次得了朋友之便,終于得遂所願。
那時老先生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前一日剛出院,腰間還吊着一個輸尿袋,行動雖不便,但仍強顔歡笑,對來客報以十二分的熱情。坐下後,他親自給衆人一一斟茶,并無一般的“功夫”架勢,從稍後的交流中才得知他是極反對那種做作式的所謂“茶藝表演”的。
此行我們還打算去醫院看望徐重慶,話題于是就從二人的相識說起。他們曾在一個單位,結伴去過紹興看魯迅故裡。他們去了魯迅紀念館,回旅館後徐竟倒床号啕大哭起來。寇不解,問其故,回答說紀念館裡展出一張《越铎日報》,旁邊有一張文字說明,希望有該報的人和紀念館取得聯系。徐說自己曾經擁有完整的一套,卻被浸到水缸裡泡爛了,如今想起,按捺不住,唯有痛哭。從此,寇丹對徐刮目相看,彼此交流愈深,就成了莫逆之交。
閑聊之時,寇先生以好茶待客,時時斟飲,話題自然地轉到茶道上。他對當下的所謂茶藝之種種深表不滿,坦陳現在的茶藝小姐以穿得少吸引眼球,亦對叫幾個和尚倒茶就叫禅茶不以為然。衆人借機向其請教茶道之義,于是老人手裡拿起茶壺邊給大家斟茶,邊說就在倒來倒去之間,有些人拿得起,卻放不下,取舍進退之理全在這當中。
寇先生還常以“一片茶葉”自喻,自謂“人生最好是茶緣”,自勉說:“合則聚,抵則避;少是非,吃茶去;頌毋喜,謗無辯;平常心,茶中練。”此即是他從茶事中悟出的人生哲理。他的金句還有不少,茶言茶語,耐人尋味,都是從漫漫茶味人生中得出的體悟。
後來又帶過兩批茶友慕名去叨擾,一次是全國各地來的茶人,寇先生仍少不了以好茶待客。當得知大家是要到長興去參加茶文化活動時,他邊沖茶邊講起岕茶的曆史,據他介紹此茶明代時最盛,即産于長興和宜興兩地的山林之間。曆史上的茶文獻中多有岕茶的記錄,寇老認為岕茶是我國茶文化史上從團茶到散茶的過渡,尤為文人學士所喜愛,故又稱名士茶。如今長興一地一年隻能産岕茶三百斤,有一位茶農知其所好,遂每年都送他一點解頤。當我們得知杯中便是此物時,不禁感歎自己也做了一回陸羽、盧仝式的名士,唯覺兩腋清風生。
夏覓梧桐影,春嗅梅花香。 寇丹 繪
淡茶有味
寇丹先生潛心研究茶文化,深得其中三昧。他不僅精于茶道,還能繪茶畫,刻茶壺,寫得一手有筋有骨的文人字,就連文學創作也不自覺地以茶事茶人為素材。
就拿他的字來說,那種筋骨,不就是茶形茶相的投射嗎?字如其人,人書俱老,别有一種風神在。我曾先後請他寫過幾回字。第一次是請他為《梧桐影》題寫刊名,他很快就寄來了快件。除了有他寫的書和刊發有人家寫他文章的刊物外,還另贈我一幀小畫和一小包茶葉。畫上是一位仙風道骨的執杖長者,翹首天外,做仰觀之狀。有題詞曰:“夏覓梧桐影,春嗅梅花香。人生常如此,何懼閻羅王。乙未元宵後一日,随手瞎塗,窗外陰冷,頗思豔陽。”文士雅趣,是難得的觸景生情之作。茶為“野茶山花一路香”,屬武夷岩茶,包裝上的茶名為寇丹所題。此外還夾帶有小紙片兩張,一張貼于茶葉袋上,寫道:“這一種是為我特制的茶,非賣品,隻做了二十來斤,送茶友一品。沖泡時用蓋碗或壺,100℃水。”我特意用從景德鎮帶回的一套瓷器茶具沖泡,果然芳香馥郁,風味絕佳。
還有一次是二〇一八年,我将二〇一二年的日記編印成冊,邀請了四位師友分别抄寫元代詩人翁森的《四時讀書樂》詩置于卷首。按書家年齒,請锺叔河先生抄了《春》,請寇先生抄了《夏》,兩位耄耋長者的法書着實為這冊自印的小冊子增色不少。
寇先生的字很受茶人的歡喜,與之結緣無不想得其片紙以存。本地一位與他有師承淵源的晚輩茶友不僅請他題寫了茶莊招牌,還獲贈“做老百姓喝得起的好茶”的寄語。他因欣賞貴州的一味山茶,曾為之題名,此茶便從每斤一千元瞬間漲到了三千元,區區一例,便可看出他在圈内的聲望了。
寇老一介布衣,茶慰平生,他把書齋命名為淡茶齋,以為淡而有味才是人生至境。他嘗言:“人這一輩子,得喝三杯茶,第一杯甜茶,人生下來,大凡都無憂無慮;第二杯苦茶,人有了一定成就,煩惱就多了,意識到生活不易,需經坎坷與磨難,正如武夷山大紅袍,苦後晚來甘;第三杯淡茶,心中淡然、圓融,處世和諧,凡事皆然。”他的《寇丹随筆》中收錄有一篇《向“淡”字要康樂壽》的短文可為注腳:“‘淡’不是平淡無味百念俱灰,而是有收獲、有取舍;不是凡事忍氣吞聲,而是會換位思考,有容乃大。”
他還說:“每個人都可以做一片茶葉,終身奉獻。因為茶葉從生到死,它被社會的激流沖泡,然後貢獻一切,你才把它倒掉,回到泥土裡,它又腐化,成為培養其他植物的營養。”
寇丹先生的一生,寄情于茶文化,物我兩忘,為此結下了世間諸般的好茶緣。他晚年熱衷于中外茶文化交流,被韓國有關機構評為首批十二位“世界茶人”之一,還榮膺“世界禅茶文化貢獻獎”,是目前國際上僅有的五位獲獎者之一。
如今雖遽歸道山,但正如他給人題詞時寫的那樣:“最是茶緣好,人走茶不涼。”他那種自甘淡泊,憂樂圓融,甘做“一片葉子”的茶人精神将一如幽遠的茗香,長久留駐于愛茶愛生活愛文化的人們的憶念中。
謹以此文,表達我對他的真切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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