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永昕
《紅樓夢》人物的名字,如朵朵小花在作品中不時的閃爍,它們是人物的符号,又具有相對獨立的審美價值,那閃爍的微光同時或多或少的暗示着作者對這個人物性格、命運的安排與評價,體現了作者的匠心,這方面,他人已有備述了。我要說的是,作者這獨運的匠心還體現在另一方面,即設置些作品中人物替别人取(改)名字的情節,以此,既寫了取(改)名字的人又寫了被取(改)名字的人,有着一箭雙雕之效。
賈寶玉本來就有些“歪才”,又好自我表現,最喜歡做這類雅事的。他第一次見到黛玉時,聽說黛玉沒有表字,就送給她“颦颦”二字(第3回)。作者正是借這一“颦”字一開始就向我們暗示出了黛玉的某些性格。颦字意思是皺眉,黛玉性格上最強烈色彩就是悲哀和愁苦。或許是《莊子•天運》有醜女效西施而颦的寓言,成語有“東施效颦”之說,中國人的文化沉澱裡,颦字與西施有着絲絲縷縷的聯系,黛玉“病如西子勝三分”,(第3回)被仆人暗地裡稱為“多病西施”,(65回)“病”與“西施”也正是她的外在形貌。這些,寶玉當時自然感受不深,他更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弱柳扶風的女子竟那樣的剛強。
寶玉說出“颦”字出處,探春聽了笑他是杜撰,寶玉便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隻我是杜撰的不成?”(第3回)寶玉輕科舉八股文的叛逆思想在這裡已顯端倪,這種思想在此後更得以充分的展現。(可參見19、36、73回)不過,他仍崇信“四書”之類,他的思想沒有完全突破封建主義體系而獨立。
我們知道,寶玉的叛逆思想還表現在對女兒的愛悅與尊重上。他見到女子便清爽,認為:“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鐘于女兒。”(20回)既然這樣,女孩兒就應該配以美名美姓了。寶玉的第一丫頭本名珍珠,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 (第3回)。他是覺得珍珠這名字太俗了吧,他不忍心這俗名字污濁了“清潔人”。賈政知道後,說:“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隻是可見寶玉不務正業,專在濃詞豔賦上作工夫。”(22回)賈政是在責怪寶玉不務正業,仆人的名字他是不屑關顧的。不過他還是露出了馬腳。——他不喜歡“濃豔”的名字。他喜歡的就是“珍珠”、“寶玉”、“珠”(賈珠)、“環”(賈環)這些珠光寶氣的名字了。父子倆對一個小小名字的不同态度表明了兩人對女仆的不同認識,更折射出他們迥異的思想情趣和價值取向。
寶玉起名字是取自古人一句詩“花氣襲人知晝暖”。1(23回)襲人最留心、關顧寶玉的生活起居、經濟仕途,是最好叫寶玉“知晝暖”的人;她所以這樣做很在一方面是出于私自利益,,這也算是“知晝暖”了;由她的“不得已”(120回)嫁給蔣玉菡,我們知道,她是多麼“知晝暖”的人啊。
不過,寶玉命名的意圖是在“花氣襲人”之上的,他憐惜女兒們,不忍心用粗詞俗句遭蹋這些“精華靈秀”們,他也不願用粗器俗物亵渎她們。祭金钏兒,他“撮土為香”(78回);祭晴雯,他不燒紙,不奠酒,奉的是“群花之蕊,冰鲛之闤,沁芳之泉,楓露之茗”。(78回)高鹗續書中,黛玉死了,寶玉沒有作任何祭奠,為什麼呢?他自己作了解釋:“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做一首祭文,不知道我如今一點靈機都沒有了。若祭别人,胡亂卻使得,若是她斷斷俗俚不得一點兒。”寶玉憐愛女兒的思想在這裡是一脈相承了的。也許認為高鹗自己沒有“靈機”,寫不出象《芙蓉女兒诔》這樣的祭文,便借口寶玉沒有“靈機”了。如果真這樣的話,這個借口找得多麼好啊,它符合人物性格,符合生活的邏輯。
芳官是寶玉特别親愛的女子。因為她是戲子,名字帶了一個“官”字,沒有個性,更不美,為了“别緻”,寶玉将它改成了“耶律雄奴”,可是有時人誤叫成了“野驢子”,“引得合園中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賤了她”,便又改為“金星玻璃”(寶石名,番語音溫都裡納)。(皆見63回)芳官敢于與幹媽抗争,敢于同趙姨娘對打,敢于和王夫人頂嘴,“雄奴”中的“雄”字是為了僞裝成男名,是不是也表明她是個女英雄呢?而作為一個封建女子敢樂于承受這些怪異的名字,豈不更是一個英雄?這一“雄”字該是寶玉對芳官的褒贊吧。芳官勇敢無畏,豪邁開朗,好象從來沒有受過封建禮教的拘檢一樣,這種性格是寶玉認同的,向往的,她是寶玉心中的“金星玻璃”!而這些名字的詭異别緻,又顯示出了寶玉超凡脫俗,不拘形迹的一面。
改芳官名字一節見于庚辰本中,百二十回刻本删削得不留痕迹了。吳組缃先生認為删得好,認為“芳官在書中是個不大馴順的女子,現在卻甘受侮弄,反倒稱心自喜。這不止有損芳官頗有些光彩的形象,連帶着也損壞了一心尊重愛護女子和丫環的主人公賈寶玉——也是有關此書主旨的性格特征。”2我覺得吳先生的說法有失公允。寶玉不是在“侮弄”芳官,當人們把“耶律雄奴”錯叫成“野驢子”時,他連忙重新改名字,他是善意的,寶玉尊重女孩子,并不是不能與她們開些善意的玩笑呀。而芳官樂于接受這些名字,正是因為他們沒有貶低她,而是相反。如果她因為這個善意的玩笑而怨怒,她的“不馴順”也太不講情理了;那樣反使她的“光彩的形象”黯淡了不少。
寶玉沒有出場,我們就通過冷子興之口知道他親愛着女孩兒,他的愛一貫始終,而且愈來愈甚。不過,這期間,他也有過困惑與苦惱。有一次,“愛博而心勞”3的寶玉受到黛玉、襲人等冷落,心裡很不受用,無聊中他問一個小丫頭叫什麼名字,那丫頭說叫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麼蕙香呢!”當知道蕙香在家裡排行第四時;又說:“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皆見21回)這裡寶玉反将好名改成俗名正是他低落情緒的流露。他因為得不到女孩兒的理解,内心痛苦,——他多麼在乎女孩對他的态度啊。他心中自有一個“配比這些花”的理想的人兒在,身邊女子的“寡情薄義”卻使他失望沮喪。不過;這失望是暫時的,是微瀾,親愛女子才是他情感的主流。因為社會的醜惡肮髒,寶玉否定了主宰這個社會的男子,随着年齡的漸長、閱曆的漸廣,寶玉這種思想日顯分明,他對女子的愛戀、依賴也日顯強烈。另外,寶玉這一席話也反映了他注重名與人符的,勿怪乎他煞費着苦心為襲人、芳官改名字了。
我們知道,,瑰實主義藝術無不以塑造人物形象為能事,作品中寫的場面、情節、事物與生活細節,離開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就失去了意義。寶玉起(改)名字這些細小情節的作用與意義也就在于此。當然,作者以這個為手段寫人,并不止于寶玉。
寶钗嫌女仆“黃金莺”的名字“拗口”,就改為“黃莺”。(36回)黃金莺這名字拗口嗎?我看不;寶钗是嫌“黃金莺”三個字俗不可耐。寶钗雖然名利心重,但是溫柔敦厚是其外露特征,她處處把自己裝扮成封建淑女,她當然不願意“黃金莺”這個散着銅臭味的名字日夜陪伴着她。不過,她不會象寶玉那樣直接說名字不好;而是假借其拗口,不好叫;她也不象寶玉那樣将名孛徹底改頭換面,隻是減去了一個字。她的手段是“溫和”的,她甚至不願意仆人哪怕是一絲的不快呀。
寶钗是個極有才情的女子,她的詩作不在黛玉之下,她将英蓮起名為香菱;這”香菱”二字不花哨,不招搖,象寶钗這個人一樣。但是,誰又能否認它沒有詩意呢?菱而能香;是其味美,是菱角花餘下的芬芳,是人們由菱味而回想到香花吧。香是花,菱是實,美與用皆備。——這莫非又是寶钗自畫像?
對香菱的名字,夏金桂頗為不解,“菱角花誰聞見香來着?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裡?可是不道之極。(80回)遂改為“秋菱”。金桂是個唯我獨尊的人,她要強調的是唯她桂花獨香,而她這個“頗識得幾個字”的“内秉風雷之性”的潑婦之猥瑣龌龊,沒有詩情也由此可見一斑了。連賈母都表示了不滿。薛姨媽曾說:”他那裡是為這名字不好,聽見她因為是寶丫頭起的,他才有心要改。”(80回)她隻說出了三分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香菱的三個名字——英蓮、香菱、秋菱——标識着她人生的三個階段,由香菱變為秋菱,她的人生之旅也轉入了肅殺之秋。4這個可愛的女孩兒,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她一無所有,名字該是自己的吧,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左右不了,成了别人炫才的工具、洩憤的靶子。香菱如此,寶玉的女仆客觀上不也是如此嗎?可見女仆們的地位是多麼低微。主人具有絕對的權威國,連最具民主思想的寶玉也不例外:寶玉改蕙香為四兒,是情緒沮喪時說的氣話,這之後,蕙香不說叫四兒了嗎?。(可參見60回)
在賈府裡,劉姥姥更是無地位可言了,她是賈府裡的笑料。隻有在她為大姐起名字時候,賈府才把她當作的一個人。鳳姐兒因為大姐兒多病,做一日和尚撞一天,便要劉姥姥為她起個名字,一則借她的壽,二則用她貧苦人壓壓。劉姥姥得知大姐兒是七月初七生的,就說道:“這個正好,就叫他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個名字——必然遇難成祥,逢兇化吉,都從這個‘巧’字上來。”(42回)劉姥姥年壽高,閱曆廣,是個迷信的鄉下老太太,“巧”字非她想不了。當然,巧姐後來果然化兇為吉沒有離開“巧”字,這是兩位作者的巧暗示、巧安排,與劉姥姥無涉了。劉姥姥第二次進賈府,鳳姐等迎合賈母之意,故意作弄她,她不是傻大姐,心裡其實明白,可她不怨恨,現在甚至真心誠意地為多病的大姐兒想免災避禍的法子。這多半是為了女兒女婿的生活問題,也是源于她的心地慈善。她身上透露着下層人民的純樸、忠厚和善良。
就是這個劉姥姥,林黛玉卻送給她一個綽号,曰:“母蝗蟲”。(42回)用蝗蟲喻劉姥姥是恰當不過的了,它畫出了劉姥姥的酒桌上的醜态;又點出了劉姥姥來賈府的意圖。黛玉真是又聰明又刻薄。可是,有人據此認為林黛玉卑視下層人民,我覺得問題不是這麼簡單。黛玉清高自潔,目無下塵,她從不違心地巴結人、奉承人,對阿谀逢迎者更嗤之以鼻。賈雨村是這種人,他是黛玉的老師,黛玉的兩次進賈府都是有他相伴,可我們覽遍前八十回,聽見過黛玉提到雨村嗎?沒有。高鹗的續書中倒有兩次,一次黛玉提到他稱“你們雨村先生”,一次是她在夢中不願見雨村。(皆見82回)顯然,黛玉對老師是心存不滿的,可他畢竟是自己的老師,他不便有“非禮”的表示。王熙鳳、薛寶钗也是這類人,她更不好直露的嘲弄。現在劉姥姥來了,她為了讨賈母歡,窮形盡相,這與賈、王、薛之流有什麼兩樣?對她,黛玉敢嘲弄,嘲弄劉姥姥其實是在嘲弄劉姥姥這一類人呀。“母蝗蟲”是黛玉情感的噴發口!當寶钗為“母蝗蟲”作精辟的注解時,衆人在笑,黛玉也在笑,她不單單是在笑劉姥姥吧。隻是,黛玉不體察下情,她領會不到劉姥姥懷“忍恥之心”(脂批)、“舍着老臉”甘作醜角的辛酸。不過,我們對一個不事稼穑、足不出閣的貴族小姐能作這麼高的要求嗎?
曹雪芹寫人善于選用不同的角度,有些角度又是獨特的、别具一格的,從人物取(改)名字,從人物名字這一角度反映人物便是最獨特的角度之一。也許曹氏構思時不能完全事無巨細,這樣寫人不全是有意為之。可是,誰又能說我們從這個小窗口不能窺探些人物的形貌?作者尊重生活,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是多點多面的,某些點面一旦被偉大的曹雪芹有意識地選來提升為藝術對象時,應該有它的價值在。
偉大的作家從來就不孤獨,關注作品中人物命名,曹雪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金瓶梅》中吳月娘、李瓶兒名字就有所暗示。吳月娘是西門慶的正妻,是衆妾的“娘”,她恪守婦道,是個“良女”子,是淫亂的黑天幕上一勾殘“月”。李瓶兒是愛情的象征,她象花瓶一樣美麗,可是花瓶易碎,西門大院裡是沒有愛情滋生的土壤,李瓶兒早夭了。《紅樓夢》受《金瓶梅》的影響很大,這方面是否也受到了啟示呢?魯迅小說中孔乙己的名字是人們從描紅本子上截下來的,阿Q到底是阿貴還是阿桂呢?無從查考,這些都透露了他們社會地位的低下。“孔乙己”的半懂不懂與孔乙己喜歡說半懂不懂的話,與他和不上不下的尴尬處境又有絲縷聯系。當趙太爺怯怯地改叫阿Q為“老Q”時,我們不難感覺出他對革命的恐懼。錢鐘書的《圍城》對人物的命名更是獨秉慧心。兩位大家這樣做,極有可能受了《紅樓夢》的影響。果戈理說過:“外形是理解人物的鑰匙。”在這些大家那裡,人名也是理解人物的鑰匙呀。
1 宋代陸遊《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寶玉即取自此,隻是改“驟”為“晝”了。
2 吳組缃《說稗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40頁。
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99頁。
4 至于高鹗書中寫金桂死了,香菱恢複了原名,貴為薛蟠之妻,與曹氏:“自從兩地生孤木,緻使香魂返故鄉”的命運設計相違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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