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對印自衛反擊戰是我大伯心裡最大的痛,他那時候已經是個汽車班班長,6年的老兵了,可是還是挨了很多打。
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都是在紮木鎮集中,然後到林芝的野戰醫院才能處理,最後必須要到拉薩修養。東線這邊戰場打得沒有西線順,但是傷員倒也沒有西線多,主要都是敵人的冷槍冷炮造成的。當地藏民的擔架隊給擡下來,到前線醫院緊急處理一下就得趕緊往紮木鎮送,然後是汽車兵們往後一趟一趟的運,到林芝就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
林芝的條件要好得多,不過從紮木到林芝,中間還有個通麥天險,一個色季拉山口。自衛反擊戰的時候雨季已經過去了,通麥天險倒是不算很難走,色季拉山就不一樣了。色季拉山這個季節已經開始下雪,山口的路很難走,“嘎斯”車才能跑,“福特”車就不行,“嘎斯”的輪胎是蘇聯那種雪地胎,跟着老車轍走沒事。福特的胎頭是光的,頭一夜的雪被太陽光曬化了,夜裡凍起來,第二天輪胎根本就抓不住,刹車踩死都止不住的往後滑,駕駛員隻能眼睜睜看着車掉進懸崖下面去。
大伯即使已經是個80多歲的老頭,依然對嘎斯車的每個部分都了如指掌,你給他一堆零件,他閉着眼睛都能給你裝回去。那時候嘎斯車就是命,不但是他自己的命,還是傷員們的命。嚴寒天氣裡什麼時候該放冷卻水,什麼時候該升爐子,電路油路氣路哪個位置做什麼保養,到老了都沒法忘記。
他們還會精确地預估路況,因為整個帕隆藏布江一條線一直到現在的魯朗鎮乃至于翻色季拉山,都完全取決于天氣,天老爺說了算。比方說在紮木鎮,風往西吹,松樹林尖上的風聲是“嘶嘶”的,水汽發甜,那麼到了通麥一定是大雨傾盆,很有可能塌方。雲如果在半山腰盤着但是不會流動,那麼天再黑都沒事,雨水多半就在紮木鎮這邊就下了。
那時候川藏線的汽車兵還有個絕活,開車不看路而是盯着山坡,一條小小的泥水溝都能看得到。路沒啥好看的,哪個彎該打幾把盤子這是早就爛熟于心的,可是懸崖上的一條小水溝,可能下一秒就是一大團泥石流。
這些都在汽車兵們的掌控之中,他們走車隊、跑單車,基本上都能把這些因素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什麼地方能過去,什麼地方不能過去,他們心裡都有數,因此提前做計劃、想辦法,總能把車給弄過去。那時候的工程兵們也是一樣,各有各的辦法,大家一起配合勉強能保證這條路通暢。
可是,路畢竟不是你掌控的東西。
隻有路本身你沒辦法,沒辦法就是沒辦法,大羅金仙來了也隻能幹看着。
泥石流、塌方、水泡、路面塌陷,這些事情你總是沒辦法的。到現在很多時候都還沒辦法,下雨多了山就會塌,路面被水泡久了就會發軟、塌陷甚至幹脆掉河裡去。帕隆藏布江峽谷特别的奇怪,一年四季每天總會下雨,必須有一場雨,完全不下雨的天氣是不可能有的,連旱季都是這樣。這裡已經是附近最好修路的地方了,也就這樣。
跑過318國道的人都知道,過了然烏湖一直到林芝,都是在一條很窄的峽谷裡穿行,就是這裡。實際上過了這條峽谷一直延續到色季拉山,翻過色季拉山是林芝,林芝過去又是尼洋河谷,到米拉山口才算完。
汽車兵們頭疼的就是這個,你駕駛技術再好、車子保養再好、計劃組織得再好,遇上路斷了就是斷了,塌了就是塌了。
跑一趟川藏線你才知道公路這東西有多脆弱,多容易被摧毀,一場雨、一股泥石流、一場雪,斷了就沒辦法。
傷員們在林芝簡單處理一下,林芝的醫院裡沒有取彈片的條件,隻有拉薩才有X光機,稍微危險一點的彈片就隻有去拉薩取。也沒有辦法,隻有他們汽車兵上,醫護人員跟着一路照顧。通常都是一個車拉四個傷員,用沙包把車的減震壓住免得太颠簸,然後往拉薩開。
一般戰士都不愛開這種車,隻有他們班長、黨員上,因為怕挨打。
就算你千般小心、萬般注意,傷員死在路上也是常有的事情。
傷員的情況多種多樣,有些是不能颠簸也不能拖着的,這種不管是醫護人員還是駕駛員,都是硬着頭皮上,很有可能就要挨打。是挨傷員原單位的打,說好的送來一個傷員,傷員的戰友、首長都在等着,結果下車的卻是烈士遺體,那時候又沒有什麼通信手段,聽到這個消息有些情緒激動的就要打人。
我大伯挨過很多次,剛開始血氣方剛還跟人家單位的人來氣,扯着别人要去找譚政委評理,後來都不說話了,你要打就打吧。
傷員死在路上肯定誰都不願意,林芝出發的時候打電話通知了原單位派人去總醫院看護,人都在總醫院門口等着呢,結果送到了一看人沒有了,都是一個戰壕裡撤下來的人怎麼會不動怒呢?大伯也理解他們,怪罪到護送的汽車兵和醫護人員身上也屬于正常。可是這事兒實際上隻能怪那條路去,從林芝經過工布江達翻米拉山再到墨竹工卡最後到拉薩。
路。
這條路,從成都開始一直到拉薩,稱為“川藏公路”,是國道體系裡318國道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是上海到成都,出了拉薩還有到日喀則最終到達尼泊爾邊上的樟木鎮,川藏線是其中最危險、最艱難、最傳奇、地位最特殊的一段。
這條路,裡程碑就是烈士紀念碑,一公裡一個築路烈士,隻有多的沒有少的。
我很不喜歡在318國道川藏線上的裡程碑上面亂塗亂畫的行為,跑川藏線上,我都知道有戰友在看護着我,不管是怒江72道拐、天路十八彎、通麥天險、老虎嘴,折多山、東達山、業拉山、色季拉山、米拉山,不管是白天夜裡,不管是下雨刮風下雪冰雹,我都沒有怕過,他們陪着我,我護着他們的榮耀和尊嚴,我們是一體的。
大伯也是我們一起的,他後來就不再跟烈士單位的人動怒了,你要打就打,他默不作聲就是了。烈士單位的看他也不吱聲,總不好意思下死手吧?也就算了,都是自己人。
他覺得自己早晚也得死在這條路上,無論你多小心,無論你經驗多麼豐富,無論你怎麼保養你的車子,這都免不了的。米拉山、色季拉山懸崖下面、帕隆藏布河裡掉了好多汽車,那就是他們汽車兵最後的歸宿,也許有一天他跟那些死在路上的烈士一樣,都會去一個地方,他跟他們老單位的人有啥好炸刺冒火的呢?
我後來也去了西藏,也在這條路上面跑,一點一點的看着這條路一天一天的變化着。
先是路面整治,後來是各種各樣的隧道和大橋,避開了千奇百怪的天險。
我每次回來都要給他講,這裡修了隧道,那裡不走盤山路了,什麼地方的天險實現了全年通車。剛開始他也是感到震驚的,後來就平淡了,他知道這種事情好像天天都在發生,或者說,他老了。
他也快要去跟那些烈士們團圓了。
他們可能都會非常高興聽到這些消息吧!
如果通麥大橋一直都有,如果通麥隧道早就有了,如果林拉公路一直都有,如果川藏線是現在這個樣子,那麼他們都用不着年紀輕輕就犧牲,他們就可以看着這一切的發生,親眼看到了。
我是昨天告訴他林拉鐵路通車的消息的,還告訴他林芝到昌都、成都的鐵路也在修,318國道很快就要失去它在現實裡的地位了,成為一條活在曆史裡的公路。
我還告訴他,通麥要修火車站了。
他佝偻着的背、渾濁的眼睛、沒有牙的嘴,整個顫抖了起來。我怕他激動,趕緊去牽住了他的手,我發現他因為衰老而關節彎曲的手變得冰冷,在顫抖着,止不住的用力抓我的手。
他舍不得。
川藏線,那個神奇的地方,讓人魂牽夢萦的地方,就這麼就要退出曆史舞台了,就像他,就像那些烈士們一樣。他們用自己的肩膀和鮮血,扛着共和國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路,現在共和國步履穩健、目光堅毅、體力充沛、煥然一新,要去更遠的地方,走更多的路,而他們要留在曆史裡了。
我感受到了他的那種依依不舍,我給他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機裡正在播林拉鐵路通車的新聞,林拉鐵路并沒有跟着318國道拉薩到林芝段尼洋河谷走,而是從貢嘎機場那邊鑽隧道,沿着雅魯藏布江河谷在走。大伯就呆呆的看着新聞,一句話都不說,不一會兒再看他,睡着了。
畢竟八十幾的人了啊……
我悄悄的自己走掉了,拉薩到林芝的鐵路一直都是選的南線,這個我早知道,318國道跟青藏公路一樣逐漸都會失去進藏運輸主幹道的地位,被鐵路代替,這也很正常。這些老兵們終究都會逝去,或早或晚,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世界就是這樣的,它總會一路向前,隻要沒什麼阻擋就一直會這麼發展下去,這沒什麼值得一說的。
唯一值得一說的,是遇到阻擋的時候。
準确的說就是遇到阻擋的時候你的态度。
有的人遇到阻擋的時候就算了。
有的人遇到了阻擋,砸碎它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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