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冬往，時節無缪，雨水一過果然是春雨綿綿的天氣。

不覺間，小區樓下的杏花、白玉蘭次第開放，草木本心，亦如人情。

喜歡古詩，又迷戀雨天，因此偏愛那些帶有“雨”字的唐詩宋詞。被雨淋過的詩作，讀來格外潮濕多汁，溫潤多情。

1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春天裡，如果沒有風，篩着若有若無的毛毛雨，如果你恰好在外面閑走，志南和尚這一聯詩就會浮上心頭。

因為，春天的雨，果真有着欲濕不濕的朦胧，春天的風，也像綿柔的酒。

杏花、楊柳、春風、春雨，這樣一組清麗意象，還讓我想起南宋詩人陸遊的《臨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那是1186年的春天，陸遊已經步入花甲之年。後人都知，他是一位愛國詩人，漫漫一生始終壯志淩雲，夢想抗金救國收複河山。

奈何時運不濟，報國無門，他數次被罷免，随後賦閑在老家山陰。

有一天，陸遊收到新的任命書，便趕去臨安，聽候皇帝老兒的召見。在此境遇下，靈感忽現，他将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凝練成這首七言律詩。

得了份新工作，一掃心頭陰霾。客居京華，在聽命過程中恰逢一場春雨。春雨綿綿下，他想着前程往事，竟一夜無眠。

那個春夜，他的心底，是文火慢炖的五味雜陳七葷八素？還是日漸冷卻的世味淡薄家國深仇？

不得而知。

但我在春天醒來的早晨，聽窗外不絕的雨聲，突然想起小時候，生活在鄉村，有時坐在竈洞前，将油菜稭稈、黃豆稭稈推送進去，噼噼啪啪。粥在鍋内熬煮，噗嘟噗嘟，溫柔粘稠的白米粥。

春雨的聲響，恰似這柴火的炙烈、白粥的軟糯。

夜盡天明，陸遊推開窗，雨已停歇，巷口傳來叫賣杏花的吆喝聲。

雖然亂世，偏安一隅的江南塵世，仍有一份貞靜與清歡。

陸遊暗自思量，反正閑着，姑且寫幾行草書，喝兩盞茶吧。姑且從容等待，恬淡自處。在這首詩中，陸遊除了自我安慰，也不乏自嘲。

那一夜，他聽的隻是天地之間的春雨嗎？

那一天，他看到的隻是深巷盡頭沾有雨水的杏花嗎？

看起來，文人墨客借花草言志的豪情也是一種婉約。

2

雨，浸潤着世間的悲歡離合。

春雨，更是彌漫成詩情畫意的氛圍。

詩聖也說，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那些落在春天的雨滴，最易走入畫境。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在任何朝代，個人隻能被時代洪流裹挾着，或随波逐流，或任性逆流，最終成為歲月浪子。

唐代詩人韋莊寫過一組《菩薩蠻》，借此懷念江南。這是其中的一首。

那個時候，盛唐百年，氣數散盡，官至宰相卻又漂泊一生的韋莊，像一粒塵埃，飄飄蕩蕩，身不由己。一直到晚年，才落定蜀地，寓居在此。

慢慢長途，行至日暮鄉關，讓他再三回想起的，是年輕時走過的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尤其是曾經在江南度過的好時光。

白居易也寫過：“江南好，風景舊曾谙。”他憶起的，是那裡的江花勝火、春水如藍。

韋莊想起的，同樣是江南春天的美景：“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十個字，宛若一幅山水畫，在眼前徐徐鋪開。船在畫中，人在船上，目之所及，輕描淡寫，色彩明淨。

春天裡，江水碧清，風煙俱淨。

不妨偷取浮生半日，登上畫船，枕着綿綿春雨，似夢似眠，聽那欸乃聲聲，流水汩汩。這個時候，且将國仇家恨暫抛腦後吧。

風景如許，佳人入畫，才使這片風景有了靈魂。遙想那佳人，“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她雖然立于煙火，當垆賣酒，卻不失月之高潔。

山美，水美，景美，酒美，人亦美……江南，無一不令人流連。

聽這場春雨，聽的是忘憂的空靈、無我的輕盈。

幾十年後，當詩人想起這場春雨，因了個人的記憶與時代的曆史，空靈與輕盈的背後深藏沉郁與厚重。

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成為第二故鄉，那裡的山水風情，無不令人懷念。

3

作家王開嶺在一篇文章中，分享過一個與詩“生活小秘訣”。

他說心情低落時候，翻開幾幅水墨，再大聲朗誦古詩，很快會感到甜味和暖意。

張志和的《漁歌子》、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一），是他認為最能帶來幸福感的兩首，就像葡萄酒和巧克力。

那麼，我們也來品嘗一塊“巧克力”吧：

西塞山前白鹭飛，桃花流水鳜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張志和名氣雖然不大，出生卻極具神話色彩。

據說，母親在生他之前，夢見神仙獻靈龜吞服。還有一種說法是，他的母親夢見自己肚子上長出一棵楓樹，不久有孕。

他天資聰穎，三歲讀書，六歲作文，少年得志，在官場爬到很高的位置。

奈何宦海險惡，人生無常，這讓他選擇棄官歸隐，遊山訪水，最終在浙江湖州的西塞山隐居下來。

從此，他自稱煙波釣徒。行于山水，親近自然，日子悠然惬意。

在那裡，張志和結識茶聖陸羽、詩僧皎然，一起品茶作詩，悠遊江湖，不亦快哉。

也是在這個時期，張志和寫下著名的《漁歌子》，留下一片水墨丹青的詩意畫卷。

放眼眺望，遠處山巒連綿起伏，收回視線，眼前流水潺潺。白鹭在山崖前高飛，魚兒在碧清的河流下暗遊。桃花笑春風，漁人戀春雨。

即便下雨，也不必急着要返回，隻需一件蓑衣、一頂箬笠。然後獨坐船頭，斜風細雨，煙波垂釣。

你能說，詩人在彼時彼刻，釣的僅僅是水裡的魚，而沒有身邊的春風春雨，以及内心的安然自适？

這樣一種生活方式，雖在人間，已似神仙。

張志和留存下來的作品不多，卻自有高格。明代畫家董其昌贊美其詩“逸品置神品之上”。

人生有時顯得荒誕，命運似乎也喜歡開玩笑。興許，上天知道張志耽于湖海，酷愛閑釣，便為他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局收梢——

公元774年，冬天，張志和與顔真卿同遊莺脰湖，不幸落水身亡，享年四十有二。

杏花春雨，春風似酒，自然始終是最靠譜的情人。

縱使生活怎樣勞煩，工作如何枯燥，閑來品讀一二首關于春風春雨的古詩，你的心，就潤了。

—— 江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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