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君,一切來路皆可追。
翻開我國數千年的地名演變史,有一些地名沿用到了今天,比如“河北”;有一些地名消失于曆史煙塵之中,比如“西域”;還有一些地名名稱依舊,但所指範圍早已不同,比如“山東”。
以山東為例,古籍中的“山東”與現代山東省是不一樣的。戰國乃至秦漢時代的“山東”指的是崤山與函谷關以東的區域,唐代的“山東”可能指的是太行山以東區域。“山東”的所指範圍,大體上是不斷縮小的。
種種變化,既體現着時間的磨洗,也彰顯着空間的位移。
其中,另有一些地名,其内涵的演變,不僅蘊含數千年時空的變幻,更集經濟、文化等多重意象于一體。比如咱們下面要說的——“江南”。
早期的“江南”一詞,既不是專指今天的長江下遊一帶,也跟“水鄉”“繁華”這些意象沒有任何關系。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呢?且聽小生慢慢講來。
印象中的“杏花春雨江南”,一開始并非是這般模樣。(圖為吳冠中畫作)
第一階段:從“荊州”到“揚州”
首先應當聲明,全長數千裡的長江,流域範圍極其廣大。從字面意義上講,但凡符合“長江以南”這個條件的,都有資格被稱作“江南”。因此,在不同時期、不同作者筆下,“江南”一詞的指代範圍,也各有不同。
但至少有一點,學界業已達成共識:早期的“江南”,更多時候,指的是長江中遊以南、南嶺以北的這一區域,即今天的湖北中南部至湖南一帶。
典籍中的江南
“魂歸來兮,哀江南”——《楚辭·招魂》
“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湖江南,荊王君臣亡走東服于陳”——《韓非子·初見秦》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史記·貨殖列傳》
這些句子中的“江南”,指的都是這一區域。甚至王莽時期将夷道縣更名江南縣,地點仍在這一區域。
即以楚國故都江陵為中心,向南發散的地理單元,既是秦末三楚中“南楚”的組成部分,也是漢代十三部州内“荊州”的主要區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荊楚之南”。而今天被我們稱作“江南”的長江下遊地區,此時還叫“江東”,歸屬“揚州”管内。
東漢荊州刺史部圖
然而,從東漢末年的戰亂開始,“江南”與“江東”的概念,開始混同,而這種混同,是以長江以南政治中心的東移為背景的。
自東吳、東晉至于南朝,南方政權皆以建業/建康(今天的南京)為政治中心,數百年的分裂,使得“江南”一詞在當時的語境中,增加了“江南政權”這一層含義。而作為江南政權的核心統治區域,以今天南京為中心的長江下遊地區,常常成為“江南”一詞的指代對象。從此,下遊開始取代中遊,“揚州”逐漸壓倒“荊州”。
建康為南京在六朝時的名稱,此為東晉建康城示意圖。
但這一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六朝時期,長江中遊的軍事地位,一直極為重要。前有孫權開府武昌(今湖北鄂州),後有桓玄、蕭衍自中遊起兵争奪皇位。
侯景之亂以後,西魏攻破蕭梁重鎮江陵,俘虜暫居江陵的梁元帝,文學家庾信以此為背景,留下傳世巨作《哀江南賦》……圍繞“江南”一詞的歸屬,中遊與下遊,進行了長達數百年的拉鋸之戰。
侯景之亂,又稱太清之難,指的是梁朝武将侯景所發動的武裝叛亂。侯景本為東魏降将,被梁武帝蕭衍所接納,委以重任。侯景不滿東魏與梁交好,以清君側的名義發動叛亂,給江南地區的社會經濟帶來巨大打擊,加劇了南弱北強的趨勢,也加速了南方士族的衰亡,寒門出身的陳霸先趁勢崛起,在梁朝滅亡後建立陳朝。
庾信,字子山,别稱庾開府。南北朝時期著名文學家,宮體文學的代表作家,由南入北最著名的詩人之一。他飽嘗分裂時代的辛酸,《哀江南賦》便是傷悼梁朝滅亡、哀歎自己漂泊身世、寄托故國興亡之思的一篇作品,内容豐富,文筆凄婉。
南北統一以後,唐朝設立了幅員遼闊的“江南道”,将中遊與下遊全部囊括在内。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這漫長拉鋸的結果。
唐代初期江南道範圍
當然,如此廣大的行政區域,管理上總有着相當的困難。最終,開元二十一年(733),唐朝将江南道分為江南東、江南西、黔中三道,分别進行管理。從此,中遊與下遊,再不曾同在一個行政區劃中。
第二階段:長江下遊的内部演化
在從中遊遷至下遊以後,“江南”的具體範圍,各個時期又有不同。
在節度使林立的唐代中後期,江南東西兩道,又被劃分為不同節鎮。江南西道衍生出湖南等節鎮,其餘仍稱江西;江南東道則衍生出浙西、浙東、福建等節鎮。
節度使制度在唐玄宗統治期間基本形成,設“天寶十節度”(安西、北庭、河西、朔方、河東、範陽、平盧、隴右、劍南等節度使和嶺南五府經略使)。而後來節度使權力的膨脹促進了唐末藩鎮格局的形成,客觀上加速了唐朝的滅亡。節度使由邊防支柱成為藩鎮之禍。
浙西一鎮管轄今天江蘇南部、浙江北部一帶,包括蘇州、湖州、常州、杭州、潤州(今鎮江)、睦州(今建德)等地。
浙東一鎮管轄今天浙江東南部,包括越州(今紹興)、明州(今甯波)、台州、溫州、衢州、婺州(今金華)、處州(今麗水)。
從唐朝白居易《憶江南》中的蘇杭兩地,再到宋代“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全部集中在浙西一鎮。
元和方鎮圖,右側為浙西、浙東兩鎮
太湖流域成為重要的糧食産地,“一歲或稔,而數郡忘饑”
自唐末五代到南宋,浙西、浙東兩鎮或分或合,總稱“兩浙”。這一地區,構成了兩宋時期“江南”的核心區域,也總體符合我們今天認知中江南地區的範圍。
特别是在宋室南遷之後,“江南”再次成為江南政權的代稱,《元史》所謂“至元十三年,平江南”者是也,而南宋統治核心在以杭州為中心的兩浙地區,此時的“江南”,便常常與“兩浙”互為表裡。
南宋形勢圖
明朝建立以後,對浙西進行了拆分,蘇州、松江、常州、鎮江等地直隸南京,其餘杭、嘉、湖等地歸浙江布政司管轄,正式奠定今天的江浙兩省邊界。
清朝攻克南京後,廢除其國都地位,在原直隸南京管轄的地區添設江南省,範圍相當于今天江蘇、安徽兩省之和,這也是“江南”一詞,最後一次存在于官方行政區劃之中。
然而,明朝對浙西的拆分,不足以割裂“江南”各地的聯系;清朝江南省的設立,也無法将長江以北納入“江南”之中。明清語境中“江南”的核心範圍,大緻包括蘇、松、常、鎮、杭、嘉、湖、應天(江甯)以及後來從蘇州分離出來的太倉直隸州。
明代畫家仇英仿繪的《清明上河圖》,描繪了明代蘇州城鄉居民熱鬧的生活
這八府一州,既有江蘇,又有浙江,早已超越行政區劃的隔離。而廣義的“江南”,還包括安徽的徽州、浙江的紹興、甯波等地,與今天“吳語區”的概念,多有重疊,具備獨特的經濟、文化象征意義了。
吳語區的範圍
第三階段:成為經濟發達、文化昌明的象征
《史記·貨殖列傳》中,有這樣一句話:“江南卑濕,丈夫早夭。”
屈原獲罪,放逐沅湘;賈誼遭忌,安置長沙。“江南”一詞在指代長江中遊一帶時,常常是與“地廣人稀”“尚未開發”“流放”“早夭”這些意象聯系在一起的。即使到了唐代,貶谪永州的柳宗元,還留下了“永州之野産異蛇”的記載,其生活條件之艱苦,恐怕無須贅述。
賈誼,西漢初期著名政論家、文學家,因受周勃、灌嬰等人排擠,谪為長沙王太傅。他在長沙期間,因為不适應當地的低窪潮濕,常常暗自感傷,認為壽命不長。某一天,一隻象征着不祥的鵩鳥(貓頭鷹)飛入房間,更令他傷感不已,于是寫作《鵩鳥賦》來排遣心中憂憤。
至于現在的“江南”,當時的“江東”,條件也難與北方相抗衡。但自從六朝政治中心轉向長江下遊之後,上到門閥士族,下至普通百姓,大量的移民進入這一地區,進而促成了兩個結果,一是經濟的發展,二是文化的騰飛。
由此我們不難看到,一條大運河,将江南的财賦源源不斷運往關中;兩朝科舉制,免不了要考盛行南朝的骈體文。
唐德宗時期藩鎮作亂,攻破長安,朝廷流落漢中,全靠浙東浙西兩鎮的财賦沿運河送往漢中,唐朝的天下才得以延續了一百餘年。
韋莊在天下将亂之時,感歎“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錢镠割據兩浙施政得當,以緻“錢塘富庶盛于東南”。
明清時期,江南地區在農業素稱發達的基礎上,工商業蓬勃發展,進而為史學界留下了“資本主義萌芽”這一重要命題。同時,江南八府一州也成為全國進士最主要的來源地,沒有之一。
來源:範金民《明清江南進士數量、地域分布及其特色分析》
江南書院林立,為科舉培養了儲備人才。圖為著名的無錫東林書院。江南地區的教育同樣發達,從近現代乃至當代,江南地區走出的文化名人也數不勝數,魯迅、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餘華、蘇童、格非……
如此高的“成材率”,使得朝廷中江南籍官員的數量居高不下,與原本雄厚的經濟、文化積澱相結合,江南一地,便具備了全國層面的經濟、政治、文化影響力。
這種影響力,一直持續到今天。
尾聲
我們不難看出,“江南”一詞的含義,完成了“三級跳”式的演變。從中遊到下遊,是“第一級跳”;從遷至下遊到明确範圍,是“第二級跳”;從明确範圍到具備經濟文化意象,是“第三級跳”。
然而,從古到今,“江南”一詞的具體指向範圍,從來不曾真正明晰,與今天的“吳語區”“包郵區”等概念,也不完全重合。以至于人人都知道“江南”所指的地理區域,卻無法精準劃出“江南”的邊界。
人們約定俗成地使用一些概念,卻沒有處處都給予其精準的定義,一如我們今天說話一般。推究“江南”一詞的源流,多是擁有話語權的人,站在此岸眺望彼岸的結果。
站在江陵的角度向對岸眺望,“江南”便指荊楚之南;站在北朝的角度向南方眺望,“江南”便指南朝腹心;站在全國的角度向發達地區眺望,“江南”便成了經濟發達、文化昌明、碧波蕩漾、草長莺飛的——“夢之彼岸”。
各位讀者朋友,您心中的“江南”,又在何處呢?
來源:溯源君OCC(撰文:滄溟笑笑生;編輯:王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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