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寫過施蟄存《現代》雜志六封面,意猶未盡,接着翻查舊刊,又有了一些有趣的小小發現。老雜志封面畫,于近現代書籍裝幀史處于附庸之地位,亦少有深入之研究,說來說去無非是“陶錢豐”(陶元慶,錢君匋,豐子恺)幾位名家。幾年前,南京金小明先生出了本小冊子《書裝零墨》,異軍突起,鈎沉發潛,一舉發掘出幾位鮮為人知的“書裝家”(朱龢典,糜文煥,劉既漂),并且考證和破解了許多封面畫署名的謎團,大大彌補了近現代書籍裝幀史的空白。
由着“封面畫署名”這個小話題,順杆來攀一個高枝。話說1958年8月5日,中國繪畫史悄無聲息地迎來了個“驚天發現”——北宋範寬名畫《谿山行旅圖》的署名被台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霖燦發現了。他稱:“忽然一道光線射過來,在那一群行旅人物之後,夾在樹木之間,範寬兩字名款赫然呈現。”我覺得李霖燦這個發現堪比1900年王道士發現藏經洞。同樣面對“千古之謎”,王道士純屬“運氣好到爆”,李霖燦則“功夫不負有心人”。還有一個必要條件:發現者必須與寶物零距離的朝夕厮守,“你凝望着深淵,深淵也凝望着你”。李霖燦近水樓台得職務之便,換成外人休想靠近《谿山行旅圖》。我的意思是,寒齋所藏近現代期刊雜志的封面畫署名,理應自己來梳理,作一點小小的研究,偶有所獲,不亦快哉。
我有個看法,“畫封面”、“封面畫”和“封面裝幀”這三者,常常被混為一談。早期的雜志,主辦者多是請職業畫師來為雜志封面畫畫,如《禮拜六》《紫羅蘭》《眉語》《民權素》《遊戲雜志》等等,刊名也是請名家題寫,一般而言,落有名款或字号,較易辨識,我管這叫“畫封面”。期刊雜志勃興之後,“封面畫”多采用現成的風景人物照片或古代書畫及仕女圖來應付,比起請畫家專門畫封面來得省事,犧牲的卻是藝術趣味。“封面裝幀”結合前兩者的元素,倒是能夠一直流行到現在而不衰,惟優秀的産品每況愈下,工業化生産以來更是乏善可陳。三者之中,最先滅絕的是“畫封面”,随之滅絕的便是“封面畫署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本文附有齊白石專為《一四七畫報》繪的封面畫,今天能夠想象大畫家幹這種碎催的活兒麼?
齊白石專為《一四七畫報》繪的封面畫
接下來盤點這些日子清點手邊老舊期刊封面畫署名的成績,成績越多,隻能說明過去自己的粗枝大葉,呵呵。
《時代畫報》
《現代》六封面作者之一龐熏琴的簽名,即金小明所雲“洋場化”署名式,辨識度幾為零。舊存《時代畫報》有一期封面畫出自龐熏琴手筆,再之後是1960年的《魯迅選集》是龐的設計,這時候已經不必猜謎了,封面畫署名的樂趣亦随之消失殆盡。
《六藝》雜志創刊号
六封面作者之一葉靈鳳,在《現代》那期封面畫的署名是“VON”。葉靈鳳多才多藝,編過幾種文藝雜志,其中《六藝》雜志創刊号的封面畫又是“VON”,其風格與《現代》那幅如出一轍。我附這張《六藝》書影,請大家觀賞。順帶說一句,聞名遐迩的魯少飛漫畫《文壇茶話圖》即刊載于《六藝》創刊号。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魯少飛卻不承認是他畫了這幅著名的漫畫,稱“線條像我”“記不起來了”。施蟄存為此寫有《魯少飛的心境》,稱魯少飛的态度是“拒不出土的心境”,進一步又說道:“好像今天的魯少飛,還怕沾染邵洵美這個‘纨绔公子’的病毒細菌,他像倪雲林一樣地有潔癖,非要撣掉身上的一些灰塵不可。”魯少飛心存餘悸情有可原,施蟄存話糙理不糙,要怪隻能怪《文壇茶話圖》畫内沒有署“魯少飛”之名,盡管目錄上署有“魯少飛作”及畫面下的一段文字說明亦署有“少飛”,可這些白紙黑字的證據都不足以推翻或說服“此畫顯然是另有人在開魯少飛的玩笑”等異議。我本想在《文壇茶話圖》畫面裡也學學李霖燦用的考古發掘的“網球法”,像他搜出範寬那樣,搜出魯少飛的名款,上下橫豎搜了幾圈,還是别犯這個傻了吧。
《文壇茶話圖》
再多交待一句,《六藝》總出三期,卻涵蓋了“畫封面”“封面畫”“封面裝幀”三者,創刊号是葉靈鳳畫封面,二三兩期的封面畫選用的是科申夫萊克和頓萊的木刻畫,顯然這兩位洋藝術家不知情。“六藝”用的是美術字,美術體字乃三十年代的産物,錢君匋的最愛。美術字變化多端,富裝飾感,多能增強封面的沖擊力,偏偏“六藝”兩個字兩種底色,我覺得是個稚嫩的敗招。
梁得所主辦的《小說半月刊》和《大衆》畫報非常出色,于文學期刊史及畫報史,論排名的話應該是“前三”的位置。梁得所于封面裝幀下了很大的心血,每一期的封面畫都專門請畫家來畫。梁得所自己在編後記中對封面畫給有評語,并刊有《封面畫的來曆》,詳細解說封面畫從構思到落實,連畫家的草稿也列上了。本人閱刊無數,好像找不出第二個像梁得所這麼認真而内行對待封面畫的主編。
《文藝月刊》創刊号
這些日子的忙碌,僅手邊的刊物便有了不少喜悅的發現,報告如下。十幾年前于拍買會以底價三百元得《文藝月刊》創刊号,該刊1930年8月創刊于南京,一向被新文學主流所鄙夷,該刊堅持出至1941年擊破讕言,清者自清。封面畫右下角有“兆和”兩字,蔣兆和也!字和畫均與習見的蔣氏風格大相徑庭。其實邱陵《中國書籍裝幀史》早就指出這幅封面畫為蔣兆和所作,我卻當成新發現。
《現代學生》創刊号
另一冊也是創刊号,1930年創刊的《現代學生》,刊名左下有“小三”兩個小字,“三”斜45度。金小明稱這是江小鶼(1894-1939)的簽名式,“小字加上三個小黑點或短橫杠”。江小鶼最知名的封面畫當為徐志摩的《自剖》。魯迅1930年8月2日緻方善境函雲:“江小鶼之作,看之令人生醜感。”這是不是以偏概全的一己之見,請看《現代學生》封面畫。
《子曰叢刊》第三、第四輯
黃萍荪是另一位才華橫溢卻頗不受主流待見的“編輯家”,黃萍荪主編的《越風》和《子曰叢刊》何其好看,“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誰給曆史留下文化遺産,誰就是幹實事的文化人,那些瞎咧咧的褒貶在曆史的洪流中頂多冒個泡而已。《子曰叢刊》有徐悲鴻畫的封面畫“奔馬”,署有“卅七年八月為子曰作 悲鴻”,另有女畫家陳小翠(1907-1968)作古人物封面畫,署“小翠”。那些說黃萍荪“招搖撞騙”的專家,不是等于說徐悲鴻陳小翠容易“上當受騙”麼?
封面畫署名的故事,一篇小文容不下,得空閑也仿照《書裝零墨》寫一本小冊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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