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日子過得很苦吧?”
“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這是元祐元年(1086年),蘇東坡與好友王鞏(張方平的女婿)在京城久别重逢,酒席間王鞏的侍妾柔奴為他們助興表演歌舞時,蘇東坡與柔奴的一番對話。
柔奴不經意的寥寥幾句,讓蘇東坡淚光點點,萬千感慨化為一首家喻戶曉的《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裡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王鞏出身顯赫,其祖父是宋真宗年間的宰相王旦。王鞏和蘇東坡私交非常親密,“烏台詩案”中,朝廷對王鞏的處置也最嚴厲,貶賓州(現廣西賓陽)五年。
當時嶺南是極荒涼之地,兼之瘴疠橫行,被貶此間的官員多有病死貶所的經曆,所以,王鞏此去兇多吉少,連蘇東坡對此都愧疚莫名。王鞏臨行之際遣散家人,不願家人随他萬死投荒。他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柔奴誓要傾心相随。五年來,正是柔奴的精心照顧,被貶蠻荒之地沒有被擊倒,兩個兒子先後去世沒有擊垮他,王鞏堅強地活了下來。
柔奴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的禅語,道盡了蘇東坡的故鄉觀。這種故鄉觀,伴随着他21歲離開故鄉眉山後的全部人生經曆。
蘇東坡的故鄉情懷激烈,卻又做到了嚴格意義上的四海為家,兩種矛盾的情感集于一身,他每到一地,總是說似曾相識,猜想自己前生去過。
蘇東坡的足迹遍布了大半個中國,有人通過現在的信息軟件,用大數據繪制了他人生的遷徙圖,圖形酷似“中國”的“中”字,冥冥中,似乎诠釋了他的儒家報國情懷。
蘇東坡的一生一直在出世與入世的矛盾中糾結着。一方面,他有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抱負;另一方面,他又有老莊的逍遙避世心态,最終選擇了做精神上的隐士。
有人統計過,在蘇東坡的詩詞中,主題關于故鄉的有17處之多,但每次提到的故鄉都不太一樣。而他對于家鄉、故園思念與回望的詩詞,則要多得多。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蘇東坡的故鄉在杭州。
對于京城之外兩度工作過的杭州,蘇東坡尤其迷戀。這裡的好山,好水,美女,同僚,都給他留下了極好的印象,莺飛草長的江南,吳侬軟語的詩意,讓他樂不思蜀,乃至賦詩雲:“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從《蘇氏族譜》中我們了解到,蘇東坡一家的根在趙郡(今河南趙縣),後遷至河北栾城,先祖中,武則天時出了個顯赫的人物蘇味道,官到宰相,後貶為眉州刺史,由此蘇家在眉州紮根,至蘇洵這一代,已經有三百多年家史了。但蘇洵一直有遷居河南祖籍的雄心,對于陸遊口中贊美為“郁然千載的詩書城”的眉州,長期在外遊學見多聞廣的蘇洵則認為,蜀地雖然富裕,但閉塞,怕子孫長大後見聞狹隘,而河南嵩山之下風土、人物俱佳,是個适合居住的地方。
這一念頭不隻是一丁點冥想的火花,在嘉祐元年(1056年),蘇東坡兄弟赴京考試時——當然蘇洵沒有預料到兩兄弟第二年能進士登科,都還有這種打算。且看其《嘉祐集箋注》所言:“古人居之富者衆,我獨厭倦思移居。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後世鄙且愚。經行天下愛嵩山嶽,遂欲買地居妻孥。”從後來兩兄弟的養老之地來看,蘇轍選擇了了卻父親的心願,在颍昌府(今河南許昌)買地安家;而蘇東坡,更終愛江南,置地常州。
理論上,蘇東坡把“家”的視野從西蜀眉州轉移至江南的心理過程,在杭州五年的經曆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實際上,蘇東坡仕宦生涯的第一站是陝西鳳翔,但三年的鳳翔時光,蘇東坡一點都沒有找到他鄉是故鄉的感覺,盡管他也寫下了《鳳翔八觀》為其代言,但西北山秃水濁的地貌,與故鄉成都平原山清水秀無法相比,心理上的不認同,乃是情理之中。
盡管千裡岷江從眉州城外經過,盡管一馬平川的景緻秀冠蜀中,但一到莺飛草長的江南腹地杭州——富裕的“東南第一州”,蘇東坡就不由地喜歡上了。
甚至,他從心理上認為自己前世就是江南人,而四川則是他的異鄉,“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遊”。
蘇東坡要急着回的“家”,要回的“故鄉”,也是江南。“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能有異鄉的故鄉化、故鄉的異鄉化思維,是蘇東坡在心裡實現了與異鄉的和睦共處,熟稔的人事感情,讓他産生了異鄉故鄉化的情感。天地如旅,人生如寄,從終極意義上講,人本無家,既如此,則無處不可住,異鄉亦可安心。遺憾的是,盡管時隔十八年兩度為官長達近五年,蘇東坡在杭州卻沒有置房産。
蘇東坡對杭州的愛是一往情深的,不僅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讓他流連忘返,他的侍妾王朝雲——生命最後時光陪他行走天涯的人生伴侶,也是杭州人。基于此,蘇東坡對在杭州養老還是動過心的,“居杭積五歲,自意本杭人。故山歸無家,欲蔔西湖鄰。良田不難買,靜士誰當親”。隻不過兩度為官時,都是他生命中相對安穩和仕途期盼的時期,安家置業的事,對于一心渴望為朝廷做事的蘇東坡而言,看得并不急迫。從某種意義上講,蘇東坡把杭州當作故鄉,更多是精神層面上的慰藉。
便為齊安民,何必歸故丘
蘇東坡的故鄉在黃州。
正值人生的黃金年華,44歲的蘇東坡在經曆了密州、徐州兩任太守崗位的曆練,正準備在湖州大幹一場時,仕途戛然而止,命運急轉彎,這讓他領悟到了人生的無常。一路順風順水的蘇東坡在命運的挫折面前,和我們普通人一樣脆弱,最初也是閉門思過,親朋好友紛紛躲避他,但對于名聲極盛而又樂天知命的蘇東坡而言,這樣的狀态并沒有持續多久,他又開始熱愛黃州的美食與風土人情了。
縱觀蘇東坡的一生,他在眉州之外真正安的第一個“家”,就是在黃州時的東坡雪堂。蘇東坡在黃州置地興業,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方面,一大家子二十多人随他到了貶地黃州,居住困難是面臨的實際窘境;另一方面,他必須做好長期貶居在黃州的心理準備。特别是随着各方面來探視他的親朋好友的增多,“住”成了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東坡雪堂落成後,俠客陳季常、道士楊世昌、僧人道潛、書法家米芾……生命中的很多好友都千裡迢迢來陪他度過了一段寂寥的時光,慰藉其苦悶的心靈。
随着蘇東坡對黃州的深度介入,這裡厚重的曆史激發了他的創作欲望,三詠赤壁的“兩賦一詞”寫出脍炙人口流傳千年的詩篇後,黃州對他來說,從被貶之地變為了依戀之地,他數次說,“便為齊安(黃州)民,何必歸故丘”。
到元豐七年(1084年)受命離開黃州時,蘇東坡反而有了失去“家”的感覺,盡管到汝州仍是“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文”,但畢竟是神宗皇帝釋放出的一個善良信号。對“人生底事,來往如梭”的被動遷移,蘇東坡在一首《滿庭芳》的詞中,道盡了不知家在何方的感慨:“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裡家在岷峨。”遙遠的故鄉是他的“家”,但畢竟太遠了,苦心營造的東坡雪堂是不能再住了,下一個“家”又在哪裡呢?
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
蘇東坡的故鄉在常州。
誰也沒有想到,步入仕途以來,蘇東坡一生到過最多的地方,不是他工作的任何一個驿站,而是沒有多少工作交集的常州。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牽引,注定他與常州有着難解的緣分。有人做過統計,蘇東坡先後往來常州十多次,除公務外,主要是遊玩、訪友,除同科進士蔣子奇、單錫和胡憲夫之外,他在常州的好友還有錢公輔、錢濟明父子,報恩寺長老,滕元發、蔣公裕等……史料上有記載的就有二十多人。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北還的蘇東坡在常州度過生命的最後49天病逝,終其一生,他置有恒産最後子孫還在此居住的,也隻有常州。
蘇東坡與常州的緣分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那年蘇東坡進京趕考,獲進士及第,與蘇東坡同科中進士的,有宜興(時屬常州府)的蔣之奇(字穎叔)、單錫以及武進的胡宗夫。在盛大的瓊林宴會上,蘇轼從蔣之奇他們的介紹中,了解到江南的秀麗風光,被大家描繪的江南美景迷住了,當即決定把宜興作為今後蔔居之地。他的《次韻蔣之奇》一詩就是在宴會上同蔣颍叔的唱和之作:“月明驚鵲未安枝,一棹飄然影自随。江上秋風無限浪,枕中春夢不多時。瓊林花草聞前語,罨畫溪山指後期。豈敢便為雞黍約,玉堂金殿要論思。”從此詩看,蘇東坡與友人定下蔔居常州宜興的“雞黍之約”。但由于年少氣盛,蘇東坡認為自己還要施展抱負,故當時邀約隻是酒宴一時興緻所至,并沒有當真。
此一時彼一時,接到朝廷汝州團練副使的新任職——實際上是從“貶谪”轉為“賦閑”後,蘇東坡沒有急急地去走馬上任——實際上也不會有什麼具體的事讓一個賦閑之人做,而是轉輾開始謀劃起自己的新“家”來,畢竟快五十的人,總歸要有個養老之處。他先是到筠州去探望了弟弟子由,然後一路奔江甯,與王安石開始了那次“偉大的見面”,并盤桓多日。
到揚州、泗州時,他先後寫了兩封上呈給皇帝的表奏,希望能在常州居住。他在《乞常州居住表》中寫道:“……而赀用罄竭,無以出陸,又汝州别無田業可以為生。犬馬之憂,饑寒為急……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饘粥,欲望聖慈,特許于常州居住。”
許是對獲得神宗皇帝同意常州居住的期望值高,或者是對渴望在江南頤養天年的願望十分強烈,蘇東坡一方面給皇帝上奏,一方面已經迫不及待地委托朋友在常州代自己買好了田産,有點先斬後奏的味道。當他得知朝廷準予他在常州居住時,為如願以償喜極而歌:“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
元豐八年(1085年),蘇東坡率全家抵達常州,幾經周折,終于回到了這片朝思暮想的土地。因為終于有了“家”,漂泊的心也相對踏實了許多,他在朋友們的陪伴下,遊遍了常州城的各大景點,做着終生在此生活的種種打算。在太平寺和報恩寺等都留下了他的詩:“六花薝蔔林間佛,九節菖蒲石上仙;何似東坡鐵拄杖,一時驚散野狐禅。”“碧玉碗盛紅瑪瑙,井華水養石菖蒲。也知法供無窮盡,試問禅師得飽無。”
兩個月之前,神宗皇帝駕崩,這位對蘇東坡既欣賞又惱怒、北宋中晚期最有作為的皇帝在38歲時英年早逝,有意或無意成全了蘇東坡的一大心願。
造化弄人,随着神宗皇帝去世後政局的變化,對蘇東坡賞識有加的高太後攝政,剛剛安“家”常州的他進入了迅速崛起、火箭式上升的仕途佳境,在常州沒住多久就匆匆離去,真正于常州“舣舟亭”系舟實際上隻有兩次:一次是1073年,他在杭州任太守時到常州去赈災,曾在除夕孤舟野宿城外東郊一夜;另一次是1101年,他從海南北還歸常州時,在白雲溪顧塘橋畔的孫氏館下榻,病中度過了生命最後的49天。但無論如何,在此後17年的輾轉奔波中,他喜歡向往的江南水鄉一個叫“黃葉村”的地方,有個“家”成為心中永遠的牽挂,在朝廷任職的繁忙公務間隙,眺望江南的方向,喃喃自語:“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熙甯七年(1074年),蘇東坡在常州悼念錢公輔的《哀詞》中寫道:“大江之南兮,震澤之北。吾行四方而無歸兮,逝将此焉止息”,常州成為他生命的安息地,也許遂了他的夙願。
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
蘇東坡的故鄉在惠州。
貶遣嶺南,是有宋以來,對文官最嚴厲的處罰,可見當初宰相章惇對蘇東坡的追殺有多急迫。但蘇東坡到後不久,就說“仿佛曾遊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翻譯成今天的大白話,意思是說:惠州這個地方呀,好像是曾經到過的一樣,要不然的話,為什麼連雞啊狗啊的都認識我呢。
從定州到惠州,四千裡長途跋涉的磨難,被59歲的蘇東坡就這樣雲淡風輕地化為他鄉變故鄉的親近與熱愛。到後來,這種異鄉“前生化”的思念,演變得更加濃烈直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蘇東坡看來,僅僅是美食,就值得讓他成為一名嶺南人。
當然,再樂觀的人,也要面對生活中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煙火人間的具體瑣事。在朝廷任職和外放任職期間,盡管江南“黃葉村”的家不能回,但仍是牽挂和希望的動力源泉,而現在成為被貶谪嶺南的“放臣”,這種對“家”的希望也瀕臨破滅。
按宋制,貶谪是要指定處身之地的,輕者叫某地“居住”,重者叫“安置”,更嚴重的叫“編管”,59歲年老體弱的蘇東坡,無法想象自己還能否回到江南的“家”。
蘇東坡剛到惠州時,盡管是貶谪之身,但因為巨大的名聲、良好的溝通能力和惠州官員的愛惜,他并沒有受到很多被貶官員面臨的磨難與懲戒,而是被安置在空置給朝廷巡視官員的賓館合江樓,但兩周後就被趕了出來,住進一個叫嘉祐寺的寺廟,在暮鼓晨鐘中度過自己的貶谪時光。後來表兄程之才來巡視,蘇東坡才又住進合江樓,随着表兄一年後的離去,又不得不再次遷居嘉祐寺。在合江樓與嘉祐寺之間來來回回地搬遷也不是個辦法,于是,蘇東坡有了在惠州安“家”的想法,在《遷居并引》中寫道:“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去年家水西,濕面春雨細。東西兩無擇,緣盡我辄逝。今年複東徙,舊館聊一憩。已買白鶴峰,規作終老計……”
蘇東坡動心在惠州安“家”是要下一番大決心的:一方面,在白鶴峰買地築室将耗光他的幾乎全部積蓄,以後的日子如何以貶谪之身過下去心裡沒有底;另一方面,“家”不僅是幾間房屋的物理空間,還是親人的聚集,如果兒孫都要到此生活,在常州“黃葉村”照看“家”的長子蘇邁一家就要放棄富裕的江南,千裡迢迢到嶺南這樣的化外之地和自己一起受苦。自己樂觀豁達的性格也許受得了這瘴疠之地,但兒孫們呢?尤其是後輩的文化與視野,就像父親人到中年時還想将家遷往中原一樣,這樣的遷徙完全是逆行啊。
白鶴峰新居在紹聖四年(1097年)2月建成,這一年,蘇東坡已經62歲了,他立即從嘉祐寺搬了進去,還通知在常州的長子蘇邁帶領全家人來與之團聚。完成這樣一個舉動,連蘇東坡都被自己所感動,“老朽憂患之餘,不能無欣然”。所謂的歲月靜好,餘生就在嶺南這化外之地,在兒孫的陪伴下,在“和陶詩”中慢慢老去,蘇東坡這樣的想法隻實現了兩個月,一紙谪令又讓他夢寐以求的家園白鶴峰随風而逝,三年朝夕相守滋生的“三年瘴海上,越峤真我家”的情感,抵不過宿命的追殺令。
等待蘇東坡的下一個“家”,又在何處呢?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
蘇東坡的故鄉在儋州。
在仕途的最後一站,被貶到天涯海角的海南,本是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的凄涼境地。但三年後,樂觀曠達的蘇東坡早已和生活和解,和周邊純樸的黎民打成一片,融為一體,寫下了“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裡真吾鄉”的詩句。
和在惠州的情況差不多,蘇東坡初到儋州,一樣受到當地政府官員冒着風險的破例關照,得以在官舍落腳,但随着朝廷按察官員的到來,他也隻好被逐出官舍,朝廷還專門下诏,處理了一批善待蘇東坡的地方官員,其情之慘,如東坡自己的詩所述:“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意思是說,以前所安的“家”都一一被作廢了,現在又要遭到驅逐出官舍的待遇。想想也真夠郁悶的。
宋代的地方官員是三年一個任期,任期滿後就要考核,根據考核結果而變動到不同的地方,因此,無論是正常宦遊官員,還是貶谪的官員,在一個地方待很久的可能性都不大,尤其是貶谪中的官員,多是賃屋而居,不會想到去興房置業。但蘇東坡卻不走尋常路,每到一個地方,他隻要接受了當地的人文風物,就想在那裡造屋結舍,營造有房有人的“家”。如果說“随遇而安”是蘇東坡樂天知命的外殼,實際上在骨子裡,他是一個對“家”十分眷戀的傳統士人。
蘇東坡儋州的家是什麼樣子呢?其實也不過是在幾個黎族朋友和學生幫忙之下,在儋州城南一片桄榔林下興建的幾間土房,在詩中,他這樣形容自己那小得可憐又不好找的家:“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蘇東坡以四海為家的心态,走到哪裡,就把“家”帶到哪裡,安到哪裡,融入到哪裡,于是山河大地處處是他的家,盡管每個地方他都是匆匆的過客。且看他在詩中如何诠釋自己對“家”的理解:“不用長愁挂月村,槟榔生子竹生孫……此生念念随泡影,莫認家山作本無。”意思是說,不要隻把眉州故鄉當作“家”,我們應該學習植物那種繁衍子孫的能力,不必因偏處貶谪就天天看着明月發愁,人生到處都可以安“家”,可以繁衍子孫。
當蘇東坡接到朝廷北歸的诏令離開海南時,戀戀不舍的心情油然而生,土著朋友黎子雲等人紛紛前來餞行,蘇東坡睹人思情,寫下的《别海南黎民表》卻是這樣一種節奏,“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原本是咀嚼貶谪痛苦的傷心之地,因為超然的處世态度,樂觀曠達的情懷,最終卻成為臨别依戀的熱土。
吾家蜀江上,江水綠如藍
蘇東坡的故鄉在眉州。
梳理蘇東坡的一生,我們發現有三個地方最關鍵:一是達成他文學創作巅峰、由蘇轼變成蘇東坡的黃州,二是心靈最終栖息地常州,三就是生他養他的故鄉眉州。
蘇東坡從21歲離鄉到去世,除兩次短暫的奔喪、扶喪,為父母守靈盡孝外,一直作客他鄉,再也沒有回過眉州老家,從離開故鄉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了一隻“不系之舟”。但蘇東坡強烈的懷鄉之情,卻是千載之下難有的:縱向來看,從第一次出仕陝西鳳翔,就有着懷土思歸的情緒,仕途中他鄉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會激發他的思鄉之情,仕途不順暢時的疲憊感懷,都與歸鄉有關;橫向來看,無論身處何地,蘇東坡隻要碰到與故園相關的人或物:接到一封家書、遇到一個故人、遇見到家鄉做官的官員,都會激發他的思鄉之情,甚至夢裡心心念念的,都是故園故土。從時間與空間的角度綜合來看,說蘇東坡是中國最傑出的鄉戀詩人,也許一點也不為過。
雖然對故鄉的思念刻骨銘心,雖然老蘇墓旁也曾為兄弟二人預留了墓地,雖然愛妻王弗的“千裡孤墳”等待他回去一訴衷腸,雖然與兄弟蘇轍、夫人王閏之有過還鄉的種種籌劃,但塵世的種種羁絆與無奈,使“終不能歸”成為個人的曆史宿命。這裡,我們要探索的是,包裹在蘇東坡強烈的思鄉之情、還鄉外衣下的實質是什麼?
故鄉及其風土人情,往往深植于作家的意識乃至潛意識裡,并且成為其永遠擺脫不了的文學原型意象。這在古今中外的作家中比比皆是,魯迅的紹興、莫言的高密、福克納的奧克斯福,莫不如此。一個人的性格、愛好、志趣的形成,往往與早年生活的環境、經曆有極大的關系,故鄉美麗的自然風光、獨特的風土人情、青少年時期留下的美好記憶、對親戚故舊的牽挂,這些豐富的寶藏,既是蘇東坡對家鄉永恒的記憶,又是其詩文創作的無盡源頭。對故鄉的追懷,實質上是對已逝時光的追懷,對生命的留戀,對單純、本真的渴求。對故鄉、親人、鄰裡的懷念,實質是渴望返璞歸真過儉樸的生活:“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對于生他養他的出生地、成長地,蘇東坡有着濃厚的思鄉情結,他對家的指向多姿多彩:劍外之地、岷峨之間、蜀江之上、江水發源之地等,無論是秀美的峨眉、青城、嘉陵、岷江等山川,還是海棠、松杉等花草植物,都是他信手拈來吟誦家鄉的風物。無論是“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卻後五百年,騎鶴還故鄉”的思念,還是“吾家蜀江上,江水綠如藍”“膠西高處望西川,應在孤雲落照邊”的吟唱,都是對出生坐标地眉山的深情回望。
故鄉對于蘇東坡,就像當初離開時栽種的荔枝樹,年年等他回家,“故人送我東來時,手栽荔子待我歸。荔子已丹吾發白,猶作江南未歸客。”但蘇東坡的回家與歸隐,都停留在詩行,人世的各種羁絆使得他的願望與行動并不能一緻,對故鄉眉山總有一種時空阻隔、凄然遙望的痛苦感覺。濃厚的故鄉情結,化作他鄉遇故人“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的驚喜訴說,化作在他鄉與故鄉同道中人“故鄉在何許,西望千山赤”的唏噓感慨,化在眉州太守請他為家鄉高樓吟詠《眉州遠景樓記》的縷縷情絲之中。
……
一路走來,走走停停。到底是黃州的定惠院、臨臯亭、東坡雪堂,還是惠州的合江樓、嘉祐寺、百鶴峰,到底是儋州的桄榔庵、常州的“黃葉村”,還是眉州的“紗縠巷”,哪一個才是蘇東坡的歸宿?哪一個才是他故鄉的家園?我苦苦尋覓,終不能得。
為什麼蘇東坡在他人生最失意的黃州、惠州、儋州,會把異鄉故鄉化、異鄉“前生化”?也許這就是蘇東坡作為生活大師,不同于我們尋常人之處。他通過在宗教中吸提精神力量,打通儒道釋,吸取了佛道兩家随緣自适、人生如寄的思想;通過與朋友交往傾訴尋找感情出口,排解内心堆積的郁結;通過著書立說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在自我價值肯定中獲得内心的認可;通過以邊緣力量幹預社會事務,獲得儒者内心渴望的社會價值……用内心和個體的強大,對抗政治上的打擊帶來命運的沉淪。由此,他總是會在最短的時間,适應被貶之地、融入被貶之地,進而成為被貶之地的精神旗幟,然後将努力發現的異鄉優點,放大成快樂元素的源泉,從而在遷流不定的生命苦旅中,不僅樂觀地活下去,還活出了人生最後的精彩。
故鄉永遠是背井離鄉的人在懷念。與當今世界一些人喟歎“誰的故鄉不淪陷”“融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的悲觀不一樣,蘇東坡既有地理生養所的故鄉,又有宗族結聚地的故鄉,更有文化心理生活區的故鄉。他的故鄉既在他作太守的密州、徐州、杭州等八個州,也在他遭貶的黃州、惠州、儋州,既在他仕途起步的陝西鳳翔,也在他一考驚天下的京城。甚至,還在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午夜夢回的思念之中。也許,他的故鄉在廟堂之上與廟堂之外的廣闊世界,在大宋的每一寸去過或沒去過的“大地”之上,在他真實恬淡的心靈之中。
(作者為成都青羊區作協副主席)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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