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一年寶玉生日，趁着因為那段時間國喪，府中尊長們都不在，大觀園裡的年輕人們聚集在怡紅院裡開起了生日派對，好好地玩鬧了一場。這裡面好玩的事不少，其中有一件卻有點争議。

那就是活動全部結束後，襲人安排醉酒的芳官睡在了同樣醉酒的寶玉身邊。

她為什麼這樣做？有說是她喝醉了酒後的無心之舉，有說是她故意設計打擊芳官……各種說法，網上多得是，在此不贅述。

我的想法是，不管怎麼判斷這個事情，都必須回到現場，觀察細節，就像調查一個案件必須回到現場還原事實。

如此，我們就回到書中，看看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主要來關注三個細節。

白天衆姐妹已經聚過一回了，意猶未盡，怡紅院内部還要為寶玉慶生。等上夜的婆子們來巡查過後，他們關了門，開始安排。那麼，是安排在寶玉的卧室裡嗎？

不是的：

人道：“不用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大家方團圓坐定。小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子，近炕放下。

怡紅院是個院落，房間不少，這派對可不是開在寶玉的卧室裡，而是外間，又是炕上。你看這安排多好，火炕既大又暖和，把圓炕桌子往炕上一放，大家圍着在炕上坐定，很惬意。

當然，怡紅院上上下下人多，都坐下是不可能的，除了老婆子們和那些無名的太小的是沒資格坐的，小燕和四兒兩個小丫頭是近炕放了兩張椅子坐。

派對要搞活動，寶玉建議“占花兒名”，但這活動“人少了沒趣”，于是又去叫了李纨、探春、寶钗、黛玉、寶琴等人。

來這麼多人怎麼坐？有辦法：

炕上又并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

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闆壁坐。”又拿個靠背墊着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

還是放在炕上，兩桌人再組合了一下。

就這樣，這些年輕人一直吃喝玩樂過了二更（晚上21-23時），據寶玉看的時間是“子初初刻十分”，都快要到十一點半了。薛姨媽打發人來接黛玉了（當時薛姨媽與黛玉一起住在潇湘館），黛玉也确實撐不住了，于是“客人”們按襲人的建議“每位再吃一杯”後先散了。

客人們走了，怡紅院裡人們的活動卻還要繼續：

關了門，大家複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鐘，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嬷嬷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兒。

這一玩到了幾時？一直到了四更時分，也就是淩晨1-3時了。

要不是“老嬷嬷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壇已罄”，恐怕還要繼續下去。酒既吃完，也隻好“收拾盥漱睡覺”。

于是問題來了，睡在哪裡呢？

書上這樣寫的：

芳官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狠。”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隻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襲人見芳官醉得狠，恐鬧他唾酒，隻得輕輕起來，就将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當時客人們走了，當然就不需要兩張炕桌了，回複到一開始時的安排，一張炕桌就夠，且小燕和四兒“早睡了”，餘下的幾個人自然全是坐在炕上的，甚至是“歪”在炕上的；襲人作為怡紅院首席丫環，内部聚會時基本上是坐在寶玉身邊的，芳官顯然是挨着襲人坐的，所以醉酒的芳官就直接“睡在襲人身上”。

而寶玉“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注意，他并沒有回到自己卧室裡去睡，而是“胡亂歇一歇”，直接睡在了這外間的炕上。

然後，襲人怕芳官睡姿不舒服會嘔吐，把她扶着睡在了寶玉之側，自己則睡到了對面的榻上。

就是說，芳官的确睡在了寶玉的身邊，但是并不是在寶玉的床上，而是他們用來開派對的炕上。

睡到寶玉的床上，與派對結束後一起睡在了作為活動場地的炕上，性質是截然不同的。

02當時狀态怎麼樣？

前面已經說到，送走了客人們後，寶玉、襲人、晴雯等人又搞起了活動，“彼此有了三分酒”後，“便猜拳赢唱小曲兒”。

“三分酒”似乎還不算厲害，但要知道客人們走時是二更将盡，他們是又吃喝玩樂到了四更，就算作兩個小時吧，一直在喝酒，直到沒酒喝了。這樣算來，大概平均有個五六分了。

像芳官恐怕有了八九分，“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也就是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了，都直接“睡在襲人身上”了。

晴雯大概有個七八分，“隻管叫”。不知她叫什麼，大概像個酒徒，叫“拿酒來，我沒醉，我還要喝”之類吧。

寶玉大概也有八九分，直接在炕上“身子一歪”就睡着了。

而襲人大概是五六分酒意，還不是非常醉，但也有點失控，第二天回憶的時候，笑話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又被四兒笑話“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酒後人容易“豁出去”，襲人這樣平常端着的也“放浪形骸”了一回。

喝醉過酒的朋友往往會有這樣的感受，說話、做事常常沒了“把門的”，理性會失去力量，人在無法完全自控的情況下，會産生“随他去”“就這麼着”“沒什麼大不了”“先這樣再說”之類的意識。

許多人平時是謙謙君子，一喝醉了就亂罵人甚至動手打人，人稱“武醉”，其實并不能就此認定他是“僞君子”，因為醉後的表現同樣不能簡單地認為是他的“真實面”。 我還聽說有人喝醉了開車追别人的尾，還天不怕地不怕，直到在公安局酒醒了才回過神來。

正是帶着這樣的意識，加上夜已深沉，都到淩晨了，正是瞌睡的時候，正是疲倦無力的時候，并未完全醉的襲人把睡在她身上的芳官扶着睡到了已經睡着了的寶玉的身側。

我要說，襲人此舉是無心的。

她們本身就圍坐在寶玉的身邊，她也無力也無心要把芳官扶到另外地方（她自己的床或者榻或者離寶玉遠一點），因為她自己有點醉了，而芳官是完全醉了，要讓她走動可不像清醒時那麼簡單；順勢讓芳官在炕上睡下是最方便的選擇。

而她自己，做了這事後，“在對面榻上倒下”。一個“倒”字，表明她實在也已經醉意睡意倦意齊襲，撐不住了。

那麼她自己怎麼還要去對面榻上睡呢？我想，一是可能不想都在炕上睡；二是更涉及她習慣意識，大家應該還記得，自從王夫人給了她某種承諾并且在事實上把她提升到姨娘待遇後，她反而不與寶玉親昵了，平常在裡間陪寶玉的也不是她而是晴雯，所以她這時也下意識地睡到了炕對面的榻上去；三是據她本能的意識，睡到對面榻上去，可以更方便照看寶玉。

那麼他們睡得怎麼樣？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都睡得很香很沉，并沒有什麼香豔的事情發生。襲人也沒有趁機為寶玉與芳官親近搞什麼小動作。

03有沒有什麼後果？

襲人讓芳官睡在了寶玉的身邊，雖說不是睡在寶玉的床上，畢竟也是一個小丫頭與主子睡在一起，那麼産生了什麼後果沒有？

就睡覺本身來說，上面已經說到，“黑甜一覺”，睡得很好。

那就看看大家醒後的表現：

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隻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隻見芳官頭枕着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笑得下地來，說：“我怎麼吃得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

先是襲人看到天色大亮，脫口而出“可遲了”，活現醒後酣睡睡過了頭的情狀。然後她向對面床（就是炕）上瞧了一瞧，看到芳官在那裡睡着還未醒。

這裡要明确，她“瞧一瞧”顯然不是要瞧芳官，而是瞧寶玉，并且也不是隻看到芳官睡在那兒，而是看到他們一起睡在那裡，但更主要是關注到了芳官，因為寶玉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沒問題；芳官卻不宜與寶玉同床啊！

你看襲人怎麼笑話芳官的，說她不害羞，吃醉了，“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這裡是個争議點：明明是你自己扶她睡在那裡的，怎麼反而說是芳官不揀地方亂挺下呢？不是可以表明襲人陰險的罪證嗎？

其實我覺得，這一方面是襲人對淩晨時的一些細節有點弄不很清楚了，是有點“斷片”的。可以想見，她對寶玉的關注是全身心的，隻要有一分意識，就會全放在寶玉身上，所以她本能地就記着寶玉是直接睡在炕上了，而芳官究竟怎麼睡的卻有點模糊了；

另一方面，當她發現芳官睡在了寶玉的身邊，她是“連忙起來叫她”的，自然是希望不要被寶玉以及其他人看到，這就表明她并不想拿此事做什麼文章，而偏偏此時寶玉也已醒了，于是襲人（和寶玉）一起推醒了芳官後，批評芳官“亂挺下”，其實可以看作她作為怡紅院管家對手下的一種保護，因為她強調了芳官是“吃醉了”，行為不妥，但可以原諒。

而芳官也的确順着襲人的批評，憑着一句“我怎麼吃得不知道了”就解套了。寶玉也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還開玩笑說要是知道她睡在身邊，還要給她上抹黑墨呢。

大家一笑而過了。

這是眼前沒問題，那麼長遠是不是有影響呢？

也沒有什麼痕迹顯示襲人此舉對芳官有什麼不良影響。

襲人是想“欲其滅亡，先令其瘋狂”，為自己消滅競争對手嗎？芳官個性本來就挺張揚，且本就很受寶玉的寵，你看她之前越過襲人，早在安排柳五兒進怡紅院的事，并且基本上成功了；她與趙姨娘打架，也肯定不是因為與寶玉有同床之誼（寶玉要與誰親近，也不需要襲人來特意安排，比如與碧痕共浴之類）；她後來離開了大觀園去做了小尼姑，那不是隻有她一個，也與襲人此舉扯不上關系的。

如果要講競争對手，襲人的對手是晴雯，如果前提是寶玉隻能在她們兩個中間選一個妾室的話。但哪怕是晴雯，襲人盡管不喜歡她，卻也并沒有采取什麼不正當競争手段打擊她。那更不用說芳官了。

我們得明白，襲人是有組織保障的人。她本來是老太太給寶玉的，盡管在老太太眼裡她不像晴雯那樣好，是個“沒嘴的葫蘆”，不可愛，但可靠啊，如果老太太不信任她，那是絕不會給寶玉的。

如果說這一點背景晴雯也有甚至因其聰明伶俐更有優勢的話，襲人還有王夫人的支持和承諾呢！她需要做的，隻是一意照顧寶玉“周全”，寶玉好了，王夫人就好；王夫人好了，她就好。

所以襲人根本沒必要搞什麼小伎倆，也比晴雯等人更重視怡紅院服務團隊的和諧穩定，領導可不都高度重視這一點麼？

綜上所述，襲人讓芳官睡在了寶玉的身邊，隻不過是醉後的無心之舉，無傷大雅，無甚影響。

對以上說法，朋友們以為然否？歡迎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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