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在改造“倒脫靴”的舊屋時,工人用錘子把王平四十多年前的一個舊木櫃敲碎了。那些碎木屑遂連同着往昔歲月,灰飛煙滅。
慶幸的是,他此前還是打撈出了一些往事,并寫出了一本書。
2021年底,王平的作品《倒脫靴故事》出版,它記錄了長沙的一條老街巷“倒脫靴”的市井百态和曆史變遷。豆瓣上,這本書的評分曾達到9.1。有網友留言,書中“親切的方言,熟悉的地名,消逝的老街巷”讓他們看見了父輩們的長沙老城,“那些鮮活的記憶”。
《倒脫靴故事》書封
而對于王平來說,倒脫靴裡有他的半輩子。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出生的他,四五歲就跟着父母搬進“倒脫靴”,期間“隻上過小學和大學”——在動蕩中他的學業中斷,成了一名街道工廠工人,十八年間,整天跟車床、鉗桌、扳手、起子打交道。
從倒脫靴出發,他後來通過寫作,離開了街道工廠,成為湖南文藝出版社的編輯,《書屋》雜志的創始人之一,把曆史記錄在紙上。
如今,退休了的王平,在倒脫靴仍有一套小房子。老街巷裡的舊公館在20年前拆遷了,原地重蓋了四層居民樓,王平買下了其中一戶,給母親住。
“夢留老巷,雕刻時光,雜拌文史,兼備雅俗。看似閑坐十八扯,卻是哭歌相隐的一冊清明上河圖。”作家韓少功推薦這本書時說。而王平總覺得恍惚,那些房東、長輩、友人的歡笑與悲傷,他們的遭際與命運,他已經分不清是真實還是想象,也許交織在了一起。
2011年,王平退休後,除了看書、寫作,還喜歡跟人聊天、喝酒、攝影……有人羨慕他快活、自在。他回應說,人生哪有真正的自在與輕松?我不過是習慣在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罷了。
【以下是王平的講述】
“倒脫靴”10号與祖父
我四五歲時,父母帶着我們一家人搬進了“倒脫靴”10号公館。
這條古老街巷離南門口不遠,鬧中取靜。地名古怪,雖有所謂傳說,但畢竟荒謬。
巷子的建築比周邊街巷的好一點,公館居多,有來曆的人家也不少。10号公館是一棟紅磚房子,坐北朝南,院子裡有一顆玉蘭樹,每到春天,白色的玉蘭花落滿台階。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王平攝于倒脫靴十号老屋的曬樓上,背景為玉蘭花樹。
但因為經濟困難,我們一家七口人,隻租了“倒脫靴”10号的一間卧室和一個廚房。卧室很大,約二十幾平米,棕色的地闆,白色牆壁,窗戶開闊,天花闆中間還有浮雕。家裡人口多,雖然擺了兩張床,每睌睡覺還要搭臨時鋪。
小的時候,母親常讓我折幾朵花苞,插在家裡一隻通體深褐、貌似黑陶的短頸圓肚花瓶内。不到半天,碩大如飯碗的花便潔白地盛開了,滿屋子的幽香。
而那隻花瓶,還是祖父從日本留學時帶回來的。
祖父叫王時澤,1882年出生,晚年跟我們一起住在“倒脫靴”10号公館。那時候,我還很小,記憶中,不時有人來家裡拜訪祖父,像黃興的兒子,以及湖南文史館任職的毛居青等。
在我們家族裡,祖父算得上是一個“名人”。他1902年秋考入善化學堂(善化縣于1912年并入長沙),後因言論偏激,于第二年冬被校方除名。1904年春天,祖父赴日本留學,彼時尚還未滿十八歲。
在日本留學期間,祖父結識了秋瑾。兩人意氣相投,成為至交,并以姐弟相稱。但我覺得他最厲害的是,1905年的夏天,19歲的祖父回國省親,居然說服了曾祖父、曾祖母及他的哥哥一起去日本留學。
曾祖父因不适應,很快回國,但曾祖母就讀于東京青山實踐女校附設的師範班,跟秋瑾同居一室,那時她已四十三歲。
祖父王時澤留日時的照片。1904年攝于橫須賀海軍炮術學校,其時尚未滿十八歲,乃“航海救國論者”。
1911年,26歲的祖父回國,在上海策動了海軍艦隊的起義。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起,祖父任青島海軍學校校長,後擔任青島市公安局局長。1936年11月,因招緻日方不滿,祖父被迫辭掉公安局長職務。但一直到1940年,他才真正脫離政界,攜全家避居湖南省湘西邊城鳳凰。
解放後,祖父被聘為湖南省文史館館員。
因為年紀太小,祖父在世時,我沒能去了解他的經曆,理解他的人生。多年後,有一次在網上浏覽,無意中發現祖父一張年輕時的照片在網上拍賣,吃了一驚。那張照片我從未見過,祖父全身戎裝,理着平頭,留八字胡,目光威嚴。兩側還有他的親筆題字:安德河先生惠存,王時澤敬贈。攝于青島,并蓋了一方印章。
我把照片拷貝了下來,打電話詢問北京的表哥陳漱渝知不知道安德河。表哥大我十歲,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工作,曾寫過多篇有關祖父的文章。他告訴我,安德河是德國人,是當年祖父為青島市公安局聘請的警犬教練。
祖父去世時,我十歲左右。至今記得,他坐在一把破藤椅上寫東西,手有些發抖,鋼筆尖将紙戳破了。祖父用剪刀在另紙上剪下一小塊,用糨糊仔細糊在那個戳破的地方。不料身體突然一歪,從藤椅上滑到地下,當即不省人事。
那是1962年正月初九清晨,因突發腦溢血,祖父在“倒脫靴”10号公館逝世。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
祖父的故事,我寫在了《倒脫靴故事》的書裡。
進入出版社後,我幾乎停頓了寫作,可能是做編輯後,看别人的文章多了,自己寫得就少了。而且很多東西必須經過時間的淘洗和沉澱,才能寫得出來。
直到2016年,我開始寫《倒脫靴故事》。這本書中的很多人物和故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曆經半個多世紀的曆史變遷,它們自然而然地躍于紙上,變得鮮活、生動起來。但我又經常懷疑它的真實性。因為人的記憶并不靠譜,很多時候是記憶和想象的交織。
比如,書中最後一篇文章,寫我小學的故事和經曆。
小的時候,我身體不好,在學校經常受人欺負。我們班上有一個頭霸王經常欺負我。有一次,頭霸王突然走到我前面,掐住我的脖子,用力往後壓。我當時正在寫作業,拿着蘸水筆就對他臉上砸了過去。那家夥很靈活,一閃,蘸水筆把他耳朵鑿了個洞。
幾十年過去了,我已分不清這是真實還是想象。直到一次聚會,一位同學跟長大後的頭霸王說:“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欺負王平,王平用筆砸了你耳朵一個洞。”大家湊過去一看,他耳朵下方果真還有一個藍色的小點點。
小學六年級時,我查出患骨結核,開始變得自卑而孤獨。那時候,我身高不到一米三,體重隻有六十幾斤。
骨結核并不非不治之症,但可能會導緻癱瘓,或者需要截肢。我在醫院做了三次手術,醫生用鑿子把骨頭上的結核病竈刮掉。
手術過程,僅打了腰部麻藥,但我幾乎都是清醒的。那種刺骨、鑽心的痛,讓我整個人都麻木了。不過還算堅強,沒有哭鬧。三次手術,有一次失敗了,前後加起來住院大半年。
回家後,我腹部以下打了石膏,不能站立、蹲坐,隻能平躺在床上,像一具木乃伊。
那一段時間,我每天躺在床上看書、睡覺,醒來又看書。我記得,看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時,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說了一句:這樣的書我也寫得出來。
拆掉石膏後,經過大約一年時間的休息和康複訓練,身體才慢慢恢複正常。
兩年後,我去中學報名,校方說我的學籍沒有保留,沒有資格入學。從此失學。
此後,我經常給街道上的泥木工打下手,去火車南站推闆車,藉此掙點小錢,也算鍛煉身體。喜歡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麻石台階上發呆,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幹什麼。
以前,父親在工廠上班,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每月工資五十幾塊錢。除了給家裡的生活費,他自己會留幾塊錢抽煙、喝酒。年輕的時候他過了一段時間的優越生活,上過大學,會唱英文歌、吹口琴,寫得一手漂亮的字。
父母于1937年在青島結婚。
但父親一輩子不得志,晚年大部分時間一個人躲在房間喝酒。
他是統計學專業的學生,對數字有種天生的熱愛。哪怕後來潦倒不堪,仍喜次記賬。他的賬簿裡,金額最少為一分錢(兩擔自來水),次之兩分錢(一盒火柴),最多至五十四塊五(每月工資)。每次買回一盒火柴,他必定要數火柴根數,并記在賬本上備注:上次一盒總計九十五根,此次一盒總計九十一根,少四根也。
上世紀六十年代,父親制定了一家人用糧計劃安排表,将全家每人每日安排的用糧數精确到兩、錢、分、厘、毫,比如我二哥每日的平均用糧數為13.9354兩。
1961年苦日子時期,父親為家庭成員手繪的用糧計劃安排表。每人每天口糧之計量單位細分至“兩、錢、分、厘、毫”。
所以那時候我好奇地問過父親,一粒米到底有多重?
父親似有些難堪,但也告訴了我一種方法:先數出一百粒米或者一千粒米,稱出它們的重量,再除以一百或者一千。我至今也沒有算過。
五十年一覺文學夢
十九歲時,我認識了五十多歲的詩人彭燕郊,并和他成為了忘年之交。
那時候,彭燕郊在長沙北區閥門廠做油漆工。我去工廠找他,他把手套脫了,我們偷偷地聊小說、詩歌,以及夢想。有的時候,我去他湖南省博物館的家(他妻子在湖南省博物館上班),一聊好幾個小時,偶爾也在他家裡吃飯。
我在他家用手搖唱機聽黑膠唱片,讀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以及美國“嚎叫派”詩歌,欣賞俄羅斯的繪畫作品……盡管多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的,但我依然覺得很新鮮。
每天,彭燕郊從家裡到工廠上班,坐公共汽車要經過南門口。隔一段時間,他會在南門口下車,走到“倒脫靴”10号公館,給我送來新書,并把之前借給我的舊書拿回去, 恍若地下工作者交換情報。
那個年代,我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下鄉當了知青。因為身體不好,我留在長沙。一開始,我進了長沙機床廠,成為了一名合同工,負責起吊機床部件,幾乎沒有技術含量。對于我來說,彭燕郊給我帶來的不僅僅是書本,更是對未來的希望。1978年,恢複高考後,很多知青參加高考,考上了大學。我隻有小學畢業,沒有辦法參加高考,于是一個人偷偷地寫作。寫的多數是那些困惑、悲傷的生活。
1979年。我的小說處女作發表了,拿到30塊錢的稿費。
此後陸陸續續發表了一些小說。借用汪曾祺先生的話解嘲:雖好,卻少。
有一回,彭燕郊去“倒脫靴”找我,正好我不在家,他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這幾天,我們都在讀你的小說,讀得津津有味。哈哈,王平這個鬼東西!這就是我的文學評論了。”這個紙條我保留至今。
上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初,我的生活依舊閉塞,但因為讀了一些書,對現實生活有了不同的理解和看法。至今還記得,當時讀狄更斯的《雙城記》,看到一句“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時,不免深有感慨。
那時候,哥哥姐姐都搬離了“倒脫靴”,家裡隻剩爸媽、我和妻子。我于1982年結婚,爸媽住北邊的大房子,我和妻子住先前祖父、姑媽住的房子。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王平與妻子攝于長沙城南天心閣。他工作的街道機械廠即位于天心閣的舊城牆下。
婚房是我們自己布置的。我買來沙發布,找來木材,打好沙發架,把鋼絲繞成塔狀的彈簧,然後淬火,變硬,填充竹絨,蓋上沙發布,這樣就做好了一個沙發。好朋友還幫我們打了一房家具,床鋪、櫃子皆為“趴腿”,這在當時是很時髦的。
不久,我結識了何立偉、殘雪等幾個搞文學的同齡人。我們經常一起玩,大談其文學。目中有人,也目中無人。在我家聚得最多,也去殘雪家玩。
那時殘雪在家裡做裁縫,寫了一個中篇《黃泥街》,是她的處女作,拿給我們看。作品中那個變形、荒誕、像夢一樣的世界,給了我們極大的震撼,但很難透徹地理解。殘雪平時很少聊文學。她喜歡跟我妻子聊生活、聊家常,比如做衣服,從布料、裁剪,到成衣,可以聊很久。
有一次,殘雪給我們幾個每人做了一套獵裝,那種有口袋的西裝,帥氣又時髦。那是1985年的秋天,我們穿着一模一樣的灰色獵裝,每人騎一部破自行車,在長沙城走街串巷,你到我家玩,我到你家玩。
那個年代永遠過去了,回想起來還是蠻有幾分溫馨。
很早開始,我就覺得自己不會一輩子待在工廠。一直到1987年,在工廠待了十幾年後,我才真正有機會離開。
當時,省內正在挑選若幹青年作家,組團去北京參加第二屆青年文學代表大會。我根本沒想過自己也能去參加。但有一天卻收到了參會通知。我大吃一驚,後來才知道,是省作協會副主席譚談在推選代表時上幫我講了話。
譚談從未跟我說過此事,以後我也沒有當面感謝過他,但我内心一直很感激他。
當年,湖南去北京參加大會的有十幾個年輕人,“文學湘軍”的稱号就從那時得來。其中不少人都獲過全國小說獎。
會後回來不久,中國作家協會來了通知,推薦我去武漢大學上“作家班”,但要通過武漢大學的入學考試。那是1987年,經過幾周的惡補,我考入武漢大學第二屆“作家班”。
兩年後,我從武漢大學“作家班”畢業,進入了湖南文藝出版社。
黃連樹下彈琴
進入湖南文藝出版社時,我已經38歲了。但我還是喜歡做編輯,策劃、主編過幾套還過得去的書。
幾十年過去,老家倒脫靴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如每家每戶的私廁被封,在街巷附近修建了公廁;原來家家戶戶都有水井,後來自來水管接到家門口,繼而又接進了家裡;水井便無聲無息地廢了。而居住在公館裡的人家,更是換了一波又一波。
1992年,父親在“倒脫靴”10号公館病逝。不久,我和妻子也搬離了“倒脫靴”,住進了單位分的房子裡。母親不願意離開,一個人留在老公館,我們不時回去看望她。直至2000年,政府拆掉了巷子裡的幾棟老公館,蓋了兩棟四層居民樓。
居民樓修建好後,我買下了底層朝南的一套房,七十幾平米,有獨立的洗手間、廚房,以及兩個小房間。相比老舊的公館,新房住起來更方便。母親很高興,八十多歲的她在家裡種起了花,一百多盆,綠藤爬滿了四層樓的牆壁。
我在“倒脫靴”生活了三十多年,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都很熟悉,這裡留有我的少年時光、青春往事。
1995年調至《書屋》以後,我結識了锺叔河先生。後來又是樓上樓下的鄰居,與他成了忘年交。他給了我很大的影響和幫助。尤其因為都有在底層生活、工作過多年經曆,彼此在很多方面也有共同的領悟和感受。我協助他編了多本與他有關的書籍,也有幸成為十卷本《锺叔河集》的特邀編輯。
锺叔河先生為《倒脫靴故事》題記。
退休以後,我經常跟朋友聊天、喝酒,拍照,也打打牌。但我技術不好,且不計較輸赢。有牌友看我技術差,開玩笑說:“王老師,你這樣的牌技,怎麼能進入社會呢?”我隻能自我解嘲:“我根本沒打算到社會上去玩牌,隻跟你們幾個人玩玩而已。”
有人羨慕我過得放松、自在。其實我不過是習慣在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罷了。
《倒脫靴故事》出版後,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幾個月前,兩個小姑娘聯系到我,說看了我的書,很喜歡。想租用我“倒脫靴”的那套房子做藝術工作室,還打算做個銘牌,就叫“倒脫靴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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