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雷 朱梅馥 傅聰
譯林出版社文/傅雷
九月四日
多高興,收到你波蘭第四信和許多照片,郵程隻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 在什麼地方拍的,怎麼室内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後有競賽會的廣告, 是怎麼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面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鬆”字始終寫别字,記住:上面是“髟”,下面是“松”, “松”便是“鬆”字的讀音,記了這點就不會寫錯了。要寫行書,可以如此寫:鬆 。高字的草書是高。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個封面都占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隻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方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适。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着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 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 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 (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衆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 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于場面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 (聲音) 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觸鍵) 不平均,又吓了一跳; pedal(踏闆)不好,再吓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後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台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 與pedal(踏闆)。我相信下一回你決不會再nervous (緊張)的。
大家對你的欣賞,媽媽一邊念信一邊直淌眼淚。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給我們多大的歡樂!而你的自我批評更使我們喜悅得無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 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麼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隻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為是聽膩了的,無動于衷,當做耳邊風!你别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麼多的道德的? 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你的随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裡(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歸納。
Krakow(克拉可夫) 是一個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橋,都是耐人尋味的。清早,黃昏,深夜,在這種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觸,足以做你詩情畫意的材料。我從前住在法國内地一個古城裡,叫做Peitier(博濟哀),十三世紀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 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踯躅。北歐哥特式(Gothique) 建築,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格的。我恨不得飛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賞玩呢!倘有什麼風景片(那到處都有賣,很便宜的),不妨寫上地名, 作明信片寄來。
還有,你現在練新曲子,是否開始仍舊很慢的練?如Fantan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練幾遍?這是為了恩德作參考,同時也為了要知道手放松後,technic(技巧) 的保持是否仍須常常慢練才行?這次的Scherzo(《诙諧曲》)你寫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号), 大概是作品三十九号之誤吧?應該是第二支Scherzo吧?Polonaise (《波洛奈茲》)是否尚未練熟?以後的Concerto(《協奏曲》)預備練那一支早先練過的,還是另外一支?
以後聽到别的同學彈奏,希望能來信告訴你的意見和感想。我對音樂上的事太感興趣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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