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
清代 林則徐
出門一笑莫心哀,浩蕩襟懷到處開。
時事難從無過立,達官非自有生來。
風濤回首空三島,塵壤從頭數九垓。
休信兒童輕薄語,嗤他趙老送燈台。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于戍卒宜。
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
譯文:
我離家外出去遠行,無論到哪裡,都會敞開寬闊的胸懷。我們要樂觀曠達,心裡不要難受悲哀。世上的大事、國家的大事,是很難從沒有過錯中成功的,就連高官達貴也不是天生得來。回想廣東那轟轟烈烈的禁煙抗英,我蔑視英國侵略者。從今以後,我将遊曆祖國大地,觀察形勢,數曆山川。不要理會那般人幸災樂禍、冷嘲熱諷,鄙棄那些“趙老送燈台”之類的混話。
我能力低微而肩負重任,早已感到精疲力盡。一再擔當重任,以我衰老之軀,平庸之才,是定然不能支撐了。如果對國家有利,我将不顧生死。難道能因為有禍就躲避、有福就上前迎受嗎?我被流放伊犁,正是君恩高厚。我還是退隐不仕,當一名成卒适宜。我開着玩笑,同老妻談起《東坡志林》所記宋真宗召對楊樸和蘇東坡赴诏獄的故事,說你不妨吟誦一下“這回斷送老頭皮”那首詩來為我送行。
賞析:
首聯是說:我以微薄的力量為國擔當重任,早已感到疲憊。如果繼續下去,再而衰,三而竭,無論自己衰弱的體質還是平庸的才幹必定無法支持。這與孟浩然的“不才明主棄”、杜牧的“清時有味是無能”等詩句同一機杼,都是正話反說、反言見意之辭。
颔聯若用現代語言表達,即“隻要有利于國家,哪怕是死,我也要去做;哪能因為害怕災禍而逃避呢。”此聯已成為百餘年來廣為傳頌的名句,也是全詩的思想精華之所在,它表現了林則徐剛正不阿的高尚品德和忠誠無私的愛國情操。“生死以”,語出《左傳·昭公四年》:鄭國大夫子産因改革軍賦制度受到别人毀謗,他說:“苟利社稷,死生以之。”這裡的“以”字原意是“為”、“做”或“從事”,準确地理解它的含義才能讀懂全詩。
頸聯從字面上看似乎心平氣和、逆來順受,其實心底卻埋藏着巨痛,細細咀嚼,似有萬丈波瀾。“谪居”,意為罷官回鄉或流放邊遠地區。按封建社會的慣例,大臣無論受到什麼處分,隻要未曾殺頭,都得叩謝皇恩浩蕩。這就像普希金筆下那個忠心耿耿而無端受責的俄國老奴對暴戾的主子說的話一樣:“讓我去放豬,那也是您的恩典。”接下來是說:“到邊疆做一個多幹體力活、少動腦子的‘戍卒’,對我正好是養拙之道。”“剛”,即“剛好”、“正好”。也就是說:“您這樣處理一個罪臣再合适不過了。”
尾聯從趙令《侯鲭錄》中的一個故事生發而來:宋真宗時,訪天下隐者,杞人楊樸奉召廷對,自言臨行時其妻送詩一首雲:“更休落魄貪杯酒,亦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将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楊樸借這首打油詩對宋真宗表示不願入朝為官。林則徐巧用此典幽默地說:“我跟老伴開玩笑,這一回我也變成楊樸了,弄不好會送掉老命的。”言外之意,等于含蓄地對道光帝表示:“我也伺候夠您了,還是讓我安安生生當老百姓吧。”封建社會中的一位大忠臣,能說出這樣的牢騷話來,也就達到極限了。我們認真體味這首七律,當能感覺出它和屈原的《離騷》一脈相通的心聲。
對仗工穩而靈活,是此詩寫作技巧上的一個特點。如,以“國家”對“禍福”,以“生死”對“避趨”,按詞性來說,都是正對。“生死以”的“以”字作“為”解,是動詞;而“之”字是虛詞。作者既用“以”字的實詞義表達思想内容,又借它的虛詞義來與“之”字構成對仗,顯示了駕馭文字的深厚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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