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一位被懲罰的人。他受罰的方式是:必須将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每次到達山頂後巨石又滾回山下,如此永無止境地重複下去。在西方語境中,形容詞“西西弗斯式的”(Sisyphean)是指“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
西西弗斯(Sisyphus)是埃俄利亞(位于小亞細亞,臨愛琴海東岸)國王埃俄羅斯之子,也是科林斯城(Corinth, 古稱Ephyra)的創建者和國王。西西弗斯以狡猾機智聞名,他的機智令他囤積了大量财富。
當宙斯擄走河神阿索帕斯(Asopus)的女兒埃伊娜(Aegina)時,河神曾到科林斯尋女。知悉此事的西西弗斯以一條四季常流的河流做為交換條件向河神透露了埃伊娜的下落。由于洩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桑納托斯(Thanatos)去押解他。西西弗斯巧妙地用計綁架了死神,使死亡一度遠離人間。宙斯隻好命戰神阿瑞斯去西西弗斯那裡釋放桑納托斯。一經獲釋,桑納托斯立即攝走了西西弗斯的靈魂。
西西弗斯在進入冥界之前,曾囑咐妻子墨洛珀(Merope)不要埋葬他的肉身。到了冥界,西西弗斯懇請冥後帕爾塞福涅(Persephone)說,自己是一個沒有被安葬的人,沒有資格待在冥界。他請求給予三天的時間去處理自己的後事,冥後答應了。
西西弗斯沒有依約。當他重新看到河流山川,感受到陽光雨露,就再也不願回到陰森恐怖的地獄中去了。
冥王哈迪斯(Hades)的诏令、氣憤和警告都無濟于事。這徹底激怒了哈迪斯。西西弗斯受到衆神的懲罰——責令他将一塊巨石推上山頂。每次當他用盡全力,巨石快要到頂時就會從其手中滑脫,重新滾回山底.......他不得不做着無止境的徒勞。
提香《西西弗斯》,1548-49年,普拉多博物館
安東尼奧·贊奇《西西弗斯》,約1660-65年
彼得羅•韋基亞《西西弗斯》,1660年代早期
西西弗斯就像奧托呂庫斯(Autolycus)和普羅米修斯一樣,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神騙或大盜。他欺騙死神——且是騙了兩次,被罰永久的苦役是他為欺騙所付的代價。隻是,為什麼他是一個不斷推動巨石的形象 ? 這是一個謎題,似乎和希臘人對冥間的想象有關——死後一切都是徒勞。也有學者認為,這與古代人的自然觀關聯 : 西西弗斯推石頭象征着太陽的圓盤,每天從東方升起,然後沉入西方。
西西弗斯是古代作家的一個重要母題。畫家波利格諾圖斯(Polygnotus)在德爾斐的萊希牆上描繪了西西弗斯的故事。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卷6)和《奧德賽》(卷11)都有對西西弗斯的描述。《奧德賽》中清楚的文字記載着 : “我看見西西弗斯正在遭受巨大痛苦,雙手推動一塊岩石,掙紮着用雙臂和雙腳,試圖推動石頭到山頂。但每次,當石頭到達山頂,巨大的力量翻轉石頭,滾回起步的平地,于是他再次推石上坡,竭盡全力,汗如雨下,頭頂塵土升騰”。
阿爾塔穆拉出土的古希臘雙耳噴口杯殘片,約公元前350年
冥後珀爾塞福涅監督西西弗斯在冥界的勞作,約公元前530年,雙層黑色雙耳罐的A面
中世紀圖書《玫瑰的故事》的細節-西西弗斯躺在磨石下,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14世紀
西西弗斯象征着一場曠日持久的,無意義的任務,約翰·沃格爾《日耳曼複興的象征》,1649年
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在《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的故事中也提到西西弗斯。癡情的俄耳甫斯為了讓他的愛人歐律狄刻起死回生,闖入地獄,用琴聲和歌唱打動了冥王、冥後。在描述這一場景時,西西弗斯出現在了詩人奧維德的筆下 : 俄耳甫斯的歌聲實在令人動容,以至于西西弗斯也停下其永恒的任務,坐在他的岩石上側耳傾聽。
在柏拉圖的《忏悔錄》中,蘇格拉底則期待着死後能與西西弗斯這類自認為有智慧的人相遇。這樣他就能通過對他們的質疑,然後作出判斷——誰是真正的睿智,誰僅僅是自以為是。
德國作家曼弗雷德·科弗爾(Manfred Kopfer)在《循環的思維哲學》(The Philosophy of Recursive Thinking, 2018)一書中甚至為西西弗斯出謀劃策 : 每次爬到山頂,就從山上砍下一塊石頭,把它帶到山底。這樣,這座山最終會被夷平,石頭就再也無法滾下。在科弗爾的解釋中,西西弗斯可以将神的懲罰變成對自己的考驗——如果能夠“移山”,足以證明自己也可以"越界"做神才有權做的事情。
不抽象也不極端,加缪找到了一種冷靜、崇高、略帶傷感的方式來描寫政治,攝影—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瑪格南圖片社
阿爾貝·加缪的哲學随筆《西西弗斯的神話》,1942年
加缪安葬在法國沃克呂茲省的盧爾馬蘭公墓,居住過的地方。薩特在葬禮上緻悼詞,向加缪"英勇而固執的人道精神”緻敬
加缪将西西弗斯視為人類生活荒謬(absurdity)的化身。在他的哲學随筆《西西弗斯的神話》中是這麼描繪的:
"他憑緊繃的身軀竭盡全力舉起巨石,推滾巨石,支撐巨石沿坡向上滾,一次又一次重複攀登;又見他臉部繃緊,面頰貼緊石頭,一肩頂住,承受着布滿黏土的龐然大物;一腿蹲穩,在石下墊撐;雙臂把石頭抱的滿滿當當的,沾滿泥土的兩手呈現十足的人性穩健。這種努力,在空間上沒有頂,在時間上沒有底,久而久之,目的終于達到了。但西西弗斯眼睜睜望着石頭在瞬間滾到山下,又得重新推上山巅。"
加缪感興趣的,是在回程時稍事休息的西西弗斯 :
"如此貼近石頭的一張苦臉,本身已經是石頭了。再次下山時,邁着沉重而均勻的步伐,走向他不知盡頭的苦海。這個時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會再來,此時此刻便是覺醒的時刻。他離開山頂的每一個瞬息,他漸漸潛入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所推的石頭更堅強。"
最後,加缪總結道 :
“那岩石的每個細粒,那黑暗籠罩的大山每道礦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組成部分。攀登山頂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當想像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何塞·德·裡貝拉《西西弗斯》臨摹件,17世紀
當他踏着沉重而勻整的步伐走向永遠不會結束的磨難,當他再次來到巨石前,反躬審視自己的人生,西西弗斯意識到他的命運是他所有行動的相加之和,由他自己的創造。
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巨石也是他的。他意識到自己命運的荒謬,他的命運隻能被認為是一種悲劇——他明白這一點,并不抱有被赦免的希望。然而,通過這種對自己命運最清醒的理解與和解,西西弗斯發現他可以蔑視自己的命運,甚至用享受這個過程來否定諸神對他的懲罰——使自己的精神淩駕于命運之上。恰恰因為放棄了在無盡徒勞中尋找意義的希望,他才能獲得精神上的自由。
西西弗沉默的喜悅全在于此。
《西西弗斯神話》構成了加缪文學創作的重要母題。西西弗斯"幸福假設"的提出,其本質動機不在荒謬——因為荒謬本身并不能告訴我們何謂幸福及不幸——而在于加缪所認定的,隻有幸福的生活才符合人的尊嚴。反抗才能體現尊嚴。西西弗斯被責為永罰,卻幸福,這是一種反抗,也是在那樣的境況下唯一可能的反抗形式。
弗朗茨·馮·斯塔克《西西弗斯》,1920年
西西弗斯是荒謬英雄的原型。既出于他的激情,也出于他的困苦。他蔑視諸神,憎恨死亡,卻熱愛生命。這是熱戀此岸鄉土必須付出的代價。世人永遠看得見他的負荷——他以否認諸神和推舉岩石這一至高無上的忠誠來誨人警世。
同樣作為持續的受難者,西西弗斯和普羅米修斯就其精神内核而言,可以視為有一定程度的一緻性。但無疑,二者給人的内心感受完全不同。普羅米修斯是神中的叛逆者,他可以被膜拜,但難以被接近,更無法被模仿 ; 西西弗斯是人,其最大的美學意義并不在于他為人類做出了什麼豐功偉績,而在于其自身對生命、自由的熱愛,對權威、權力的反感與抗争。
普羅米修斯盜火有一個完美的象征“意義”——他被釘在高加索,他為他的"意義"受難,因而使"意義"進一步升華。西西弗斯所受之難不如普羅米修斯的那麼殘酷,但他的神話依然悲壯——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在支撐着,那他的苦難又從何談起 ? 西西弗斯的“推石頭”是荒誕的象征,是“意義”的虛無。他因推石頭而存在,他明白其中的荒誕,卻依然行進——他支配了這種荒誕。
或者說,"反抗"是西西弗斯與生具來的、與含混不清之間的較量。他追求透明與清晰,他永遠對世界發出疑問,即使知道"反抗"是一種慘敗,也不屈從。
想到另一場舞台上的荒誕,薩缪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戲劇《等待戈多》。兩個像流浪漢一樣的家夥自始至終在等待一個名叫戈多的人。他們窮愁潦倒,希望戈多的出現能使他們得救。無可奈何地等待,漫長而無意義,最終徒勞無獲。既然都是意義的虛無,"西西弗斯"和"等待戈多"有什麼不同?比起那個虛無缥缈的戈多來,盡管推石頭的行動讓人看不到希望,盡管這種無望也給人以虛無和荒誕的現實體驗,但畢竟,推的石頭還掌握在自己手裡,腳下邁開的還是自己的步伐。
我想,當西西弗斯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安排,當他選擇直面這永恒的徒勞,就足以減輕這真相的殘酷,甚至戰勝悲傷和憂郁。就像另一位神話人物俄狄浦斯(Oedipus)那樣,在經曆了那麼多的痛苦之後,他還能判定“一切皆善”。
熊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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