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塑膠跑道?作者:遲子建繼2015年《群山之巅》後,茅獎作家遲子建近日推出長篇新作《煙火漫卷》,将鏡頭對準了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哈爾濱在她的筆下,一座自然與現代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笃定堅實的普通都市人,于“煙火漫卷”中煥發着勃勃生機,接下來我們就來聊聊關于藍色的塑膠跑道?以下内容大家不妨參考一二希望能幫到您!
作者:遲子建
繼2015年《群山之巅》後,茅獎作家遲子建近日推出長篇新作《煙火漫卷》,将鏡頭對準了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哈爾濱。在她的筆下,一座自然與現代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笃定堅實的普通都市人,于“煙火漫卷”中煥發着勃勃生機。
2019年歲末,長篇初稿終于如願完成了。記得寫完最後一行字時,是午後三點多。擡眼望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我穿上羽絨服,去了小說中寫到的群力外灘公園。春夏秋季時,來這裡跑步和散步的人很多。那時隻要天氣好,我會在黃昏時去塑膠跑道,慢跑兩千米。但冬季以後,天寒地凍,灘地風大,我隻得在小區院子散步了。十二月的哈爾濱,太陽落得很早。何況天陰着,落日是沒得看了。公園不見行人,一派荒涼。候鳥遷徙了,但留鳥仍在,尋常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樹間飛起落下。它們小小個頭,卻不懼風吹雪打,該有着怎樣強大的心髒啊。
我沿着外灘公園猩紅的塑膠跑道,朝陽明灘大橋方向走去。
這條由一家商業銀行鋪設的公益跑道,全長近四公裡。最初鋪設完工後,短短兩三年時間,跑道多處破損,前年不得不鏟掉重鋪。因為塑膠材料有刺鼻的氣味,所以施工那段日子,來此散步的人銳減。為了防止人們踏入未幹透的跑道,施工方用馬紮鐵和繩子将跑道區域攔起來。可是六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我去散步時,在塑膠跑道發現一隻死去的燕子。燕子的嗅覺難道與人類不一樣,把刺鼻的氣味當成了芳香劑?它落入塑膠泥潭,翅膀攤開,還是飛翔的姿态,好像要在大地給自己做個美麗标本。而與它相距不遠,則是一隻凝然不動的大老鼠——沒想到灘地的老鼠如此肥碩。這家夥看來不甘心死去,劇烈掙紮過,将身下那塊塑膠,攪起大大的漩渦,像是用毛筆畫出的一個逗号,雖說它的結局是句号。而我一路走過,還看見跑道上落着煙頭、塑料袋、一次性口罩、糖紙、房屋小廣告等,當然更多是樹葉。本不是落葉時節,但那兩日風大,綠的葉子被風劫走,命差的就落在塑膠跑道上,徹底毀了容顔。
無論死去的是燕子還是老鼠,無論它們是天上的精靈還是地上的竊賊,我為每個無辜逝去的生靈痛惜。
我們在保護人不踏入跑道時,沒有想到保護大自然中與我們同生共息的生靈,這一直是人類最大的悲哀。
如今的塑膠跑道早已修複,我迎着冷風走到記憶中燕子和老鼠葬身之地時,哪還看得到一點疤痕?它早以全新的面貌,更韌性的肌理,承載着人們的腳步。去冬雪大,跑道邊緣處有被風刮過來的雪,像是給火焰般的跑道鑲嵌的一道白流蘇。完成一部長篇,多想在冷風中看到一輪金紅的落日啊,可天空把它的果實早早收走了,留給我的是陰郁的雲。
還記得去年十一月中旬,長篇寫到四分之三時,我從大連參加完東北學會議,乘坐高鐵列車回哈爾濱。透過車窗望着茫茫夜,第一次感覺黑暗是滾滾而來的。一個人的内心得多強大,才能抵抗這世上自然的黑暗、和我不斷見證的人性黑暗啊。列車經過一個小城時,不知什麼人在放煙火,沖天而起的斑斓光束,把一個蕭瑟的小城點亮了。但車速太快,煙火很快被甩在身後,前方依然是綿延的黑暗。這不期而至的煙花,催下了我心底的淚水。而在列車上流淚,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2002年初春,愛人車禍罹難,我從哈爾濱乘夜行列車北上奔喪,眼淚流了一路。而這一次,卻仿佛不是因為悲傷和絕望,而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看到了仿佛地層深處噴湧而出的如花絢麗。這種從綻放就宣告結束的美好,攝人心魄。所以回到哈爾濱後,我給小說中的一個曆經創痛的主人公,放了這樣一場煙火。
我對小說中寫到的經營“愛心護送”車的人,做過艱難采訪,因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是拒絕的。當然也有我在現實中尋不到影子,但在我對這座城市曆史的回溯中,追蹤到的人物。像猶太人謝普蓮娜,俄裔工程師伊格納維奇,日本戰俘,民間畫師等等,他們是百年前這片土地的青春面孔,如今他們的後輩,無論猶太後裔、戰争遺孤還是退休獄警,與小鎮棄屍者、孤獨的老人、傷痛的少年、懷揣夢想的異鄉人甚至城郊的趕馬人等等,在哈爾濱共同迎來早晨、送别夜晚。當我告别這些人物時,感覺他們似乎還有沒說完的話。還有作品中葬身塑膠泥潭的雀鷹,當我給這部書畫上句号時,又看見了它那仿佛沾着鮮血的羽翼,什麼樣的天空和大地,才能讓它獲得詩意的栖居呢?這讓我想起四年前到群力新居的次日,是新年的早晨,我走向北陽台時,迎接我的除了新年的陽光,還有一隻站在窗外的鷹!這森林草原的動物為何出現在城市?它是迷路了、受傷了還是因為饑餓?它有話要說與一個孤獨的房屋主人嗎?我有無窮的疑問。當我返身取相機,想拍下它的那刻,機警孤傲的它張開翅膀,朝着天空飛去。一個浪迹天涯的精靈,一定有着一肚子的故事。這隻鷹和我在塑膠跑道遇見的死去的燕子,合二為一,成了小說中雀鷹的化身。
小說總要結束,但現實從未有尾聲。哈爾濱這座自開埠起就體現出鮮明包容性的城市,無論是城裡人還是城外人,他們的碰撞與融合,他們在彼此尋找中所呈現的生命經緯,是文學的織錦,會吸引我與他們再續緣分。
我偏愛格裡格、肖邦、斯美塔那、西貝柳斯這些民族樂派的大師,在他們的音樂裡,你能聽到他們身後祖國的山河之音,看到挪威的山巒,波蘭的大地,捷克的河流,芬蘭的天空。音樂家和作家在呈現大千世界時,也許隻是山巒裡山妖的一聲歌唱,大地上人民的一聲歎息,天空中歸鳥的一聲呢喃,以及河流的一聲嗚咽。但這每一個細小之音彙聚成流時,聲勢就大了。這樣的民族之音,歡樂中沉浸着悲傷,光榮裡有苦難的淚痕。而悲傷和苦難之上,從不缺乏人性的陽光。就像我們此時身處的世界,在新冠肺炎的陰影中,如此動蕩如此寂靜,但大地一定會在不久的将來,敞開溫暖寬厚的懷抱,給我們勞作的自由。
毫無疑問,經曆煉獄,回春後的大地一定會生機勃發,煙火依然如歌漫卷。(遲子建)
來源: 齊魯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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