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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自幼聰穎。聽芍藥講,媽媽是恢複高考後首批大學生,後追随芍藥爸赴歐洲留學。芍藥媽在德國生活時,歸國後不忘虔心。
我認識芍藥是在高三校外的數學補課班。彼時我正三十年如一日地專注刷新我校數學成績新低。班主任在高三前的暑假以死相逼,才央求我媽把我趕進跟電線杆子上治性病的小廣告一樣号稱“一針見效”的校外補課班。
那個夏天熱得畢生難忘。
老小區裡不足四十平米的民房。頭頂風扇吱呀地轉,卷起的都是熱風,混夾男生剛打完球的臭汗。同桌的芍藥卻正襟危坐,格子短衫的第一顆扣子系得嚴嚴實實,領子外挂着一串細幼的吊墜,是銀色的十字架。
我問芍藥:“你信啥?”
芍藥微笑:“我信天。”
我熱成一攤:“天啊,你能下場冰棍兒雨砸死我麼!太熱了!”
芍藥微笑:“少一些抱怨,心靜自然涼。”
芍藥身為虔誠的信徒,最令我欣賞的是從未以任何激進方式向,但她從不忘于身體力行中布道:我吃盒飯時把青菜都丢掉,芍藥批評浪費可恥,世界上還有很多食不果腹的饑民,是不會原諒你的;我上課不聽講瞎胡鬧,芍藥勸我要珍惜父母的血汗錢和自己的青春,世界上還有很多上不起學無家可歸的孩子,是不會原諒你的。
我一萬個不服:“學校裡那麼多醜的都有女朋友了,怎麼不憐憫一下我呢?!”
芍藥:“别鬧。”
1
芍藥的那道光,在一個烈日當空的午後從天而降。
那天周末,劉三瘋找我去打球,約好在補課班門口等。芍藥第一眼見到劉三瘋的反應是,怔在了原地。
一定忘了教芍藥不可以貌取人,尤其是男人。
劉三瘋一米八二,眼大腿長下唇薄,笑起來一邊嘴角上撇,酷似七五折版吳彥祖,但我管那叫單側面癱。劉三瘋酷愛裝,球打得半瓶子晃蕩,仗着帥又姓劉,喚自己劉川瘋,被我篡改為劉三瘋後廣為流傳,要相信青春期男生們對帥哥永遠是同仇敵忾的。
劉三瘋說,老天果然是公平的,賜予我一個深沉的靈魂,卻搭配了一張膚淺的臉。
我說,劉三瘋!
劉三瘋每日定時發瘋三次,晨起吼詩,午休洗腳,熄燈高歌,鬧得同寝日夜雞犬不甯。他說自己的理想是做一個浪子,仗劍天涯無牽挂。這在十八歲的年紀聽來,妥妥的瘋子。
但十八歲喜歡一個人,看臉就夠了。
追求劉三瘋的女孩子從保送清華的高三學姐到開串兒店的社會太妹,連起來可繞校園三圈。劉三瘋經常把收到的情書念給全寝室的人聽,讀後自己狂笑,哈哈哈哈,這女的說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是她每天起床後想念的第一個人,是她勇敢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你們說她腦子是不是有病?!世界那麼大,人生那麼長,說這種話害不害臊!
我實在聽不下去,罵劉三瘋你少得了便宜賣乖,請給女孩子留起碼的尊重!
劉三瘋從信封裡抽出一張大頭貼,遞給我說,請你尊重一下。
我接過來看,忍住哽咽說,你還是自重吧三瘋。
想不通是何緣由,當年追求劉三瘋的女孩子都不太好看,但是當你看過那些不漂亮的女孩子寫的情書便會堅信,人是真的不可貌相。
芍藥被丢在這樣一群追求者裡仍算不上出衆,唯膚白,性恬靜,靜如被凡塵遺忘的湖水。芍藥從未寫過半個字情書,但她熱戀劉三瘋的方式獨辟蹊徑,每逢午休搭公交車來我們學校大門外站着,隻為遠遠注目劉三瘋在球場上耍彪的身影。我們高中是封閉校園,遠在開發區,芍藥再搭車回市區就得翹掉下午第一節課,午飯就在車上吃一個面包。我看不下去勸芍藥,你要真喜歡劉三瘋,就等周末約他出去嘛,老這麼跟個花癡似的算幾個意思。
芍藥微笑說,我不是花癡,我就是想來看看他。
這還不叫花癡?!你家主都不信啊!
某天劉三瘋抽風似的問我:“校門口那女的誰啊,是不是在哪見過?”
我趕緊替芍藥遞簡曆:“女孩叫芍藥,那天在補課班門口你見過。爸媽都是留洋知識分子,信主,家教老好了。喜歡你挺久了,想約你出去又不敢,我覺得你該給人家回個動靜。”
劉三瘋說:“那你問問她家住哪。”
我抓狂:“你想幹什麼!”
劉三瘋狂笑:“我好也去她家門口吓唬她啊!太吓人啦!哈哈哈哈……”
2
高三提前開始,芍藥再沒有來看過劉三瘋。劉三瘋嘴上雖從未提及,但他每次打球總裝作不經意朝校門外瞄的眼神裡,我還是看到過一種失望。
我跟劉三瘋從高二起就不再同班,他學理,我學文。劉三瘋準備考托福出國,我自己毫無打算,考過一本線就萬事大吉。劉三瘋在新班級的寝室繼續擾民,終于被同寝舉報,隻好退宿去校外租房,我們見面和打球的機會日益稀少。
全世界都在忙着與彼此不相幹的未來。
某個周六從學校返回家,芍藥突然在msn上震我。
芍藥:他想報考哪所大學,你知道麼?
我:誰啊?
芍藥:他。
我:哦,劉三瘋的媽媽讓他考托福去美國找他二舅,走定了。芍藥,你想開一點,天涯何處無芳草,風吹草低見牛羊。羊入虎口早晚的事,你屬虎,你倆屬相也不合,但你更不能找屬蛇的,蛇虎如刀挫……
那年星座還遠沒如今風行。
芍藥:他要去美國哪所大學?
我:油鹽不進啊你!
芍藥:幫我問問,拜托。
我無奈短信劉三瘋。
劉三瘋:誰說我要去美國了?我這種稀缺人才當然要紮根祖國做貢獻。
我:那你趕快跟芍藥說清楚,人快魔怔了。
劉三瘋:等會兒——誰?
3
劉三瘋把所有人都給騙了,沒去美國不假,他去了北京,可芍藥一二三志願填的全是上海。
劉三瘋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甩掉芍藥,又怕芍藥不死心,謊稱自己要考上海。
我的一本志願落榜,卻因機緣巧合要去香港讀書,正為湊學費發愁時,劉三瘋興奮地約我去唱K。原來劉三瘋連自己親媽也給騙了,他根本都沒去考過托福。他的媽媽最終接受了現實,同時發誓跟不孝子決裂,把準備給劉三瘋出國用的學雜費一氣兒丢給他,歎氣說,你滾吧。
當晚劉三瘋竟然還敢叫芍藥來,換我是芍藥,早一把火燒了整間包房。
在座所有人都在為彼此的未來歡慶或哭訴時,隻有芍藥,為一個瘋子無辜犧牲自己,還要打掉牙往肚子裡咽。芍藥滴酒不沾,顯得是那麼格格不入,卻始終淡定從容。
我遞過麥克問她,你想唱什麼歌,我幫你點。
芍藥微笑點頭,點了楊千嬅的《少女的祈禱》。
女孩一開口,喧鬧的包房瞬間安靜,嘴巴張得最大的是劉三瘋,啤酒從嘴角往下流。誰都沒想到,芍藥有那麼幹淨溫婉的聲音,粵語咬字好聽,像極了楊千嬅。芍藥唱歌時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眼神堅定,下巴上揚,頸子上挂着那串銀閃閃的飾品,跟整首歌是那樣般配。
曲畢,包房靜悄悄,隻有劉三瘋跟芍藥互相對望。
突然有人帶頭鼓掌打破僵局,房間再次歸于喧鬧。
我低聲問芍藥:“你恨他麼?”
“誰?”
“他。”
“他有他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芍藥緩緩地說:“上天對我們每個人自有安排,隻要在主宣布最後的結局以前,堅定地站在原地,守候他,就對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始終沒敢追問,芍藥那句守候劉三瘋。
4
劉三瘋去了北京,芍藥去了上海,我去了香港。
劉三瘋手攥六位數的零花錢,在北京肆意揮霍,縱情逍遙,大二那年快被學校開除。同年冬天我去北京玩,住在劉三瘋在校外租的房子,才住了三天就撞見兩個有他家門鑰匙的女孩開門就進,把我跟她們自己都吓一跳。更神奇的是,她們居然可以同桌跟劉三瘋坐一起吃飯,氣氛祥和大好。兩個女孩平日裡吃喝玩樂的花銷,也都由劉三瘋一個人負擔。
兩個女孩攜手去洗手間的間隙,劉三瘋突然問我:“她過得怎麼樣?”
“誰?”
“芍藥過得怎麼樣?”
酒後的劉三瘋,反而比平日裡正常些。
“當年你和她在一起過對不對?”
“我以為她會跟你說。”
“現在又關心起人家,你還要臉麼?”
“我就随口一問。”
劉三瘋轉頭望向被火鍋霧氣模糊的窗外,眼神就像當初他望向校門外一樣。
兩個女孩挽着手回來,劉三瘋又開始講起我曾在高中寝室裡聽過上百次的笑話。
喝高的我随手抓起手機給芍藥發了一條短信:他問你過得好不好?
很快收到回複:是不是他過得不好?
我想了想回道:我說不上來。
5
一周後,劉三瘋把電話打到香港來罵我。原來芍藥在收到我短信後第二天就坐火車從上海趕到北京,把劉三瘋堵在學校門口,吓得劉三瘋精神一陣恍惚,以為時光倒退回了高三。
劉三瘋問,你來幹嗎?
芍藥還是那句,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劉三瘋拿手背貼着芍藥額頭問,你沒病吧?
芍藥若無其事地反問,你過得不開心吧?
劉三瘋拉起芍藥就往飯店裡拖,說我請你吃頓飯然後給你買張火車票你該回哪兒回哪兒。為證明自己過得再開心不過,劉三瘋特意叫來那兩個女孩坐陪。芍藥并沒尴尬,反而是那兩個女孩不知所措,看不明白面前這一男一女是什麼關系。芍藥滴酒不沾,劉三瘋逢酒必醉,席間沒一個人說話,飯吃到一半,兩個女孩起身要走。
芍藥說,請等等,我想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兩個女孩面面相觑。
芍藥繼續說,一個人有一百隻羊,其中一隻迷路走丢了,他一定會回去找這隻羊,如果他找到了,他的快樂會比擁有那九十九隻羊更多。我們都是迷途的羔羊。
一個女孩問,你說什麼呢?
芍藥說,如果你不能幫助他找回那隻羊,也請不要帶那隻羊往更黑暗的地方走。
另一個女孩說,你神經病吧?!
兩個女孩悻悻離去。
劉三瘋撂下酒杯說,你神經病吧?哦,我是傻子喜洋洋,你當自己是誰?我女朋友?你大老遠跑來是教訓我的,還是說這是你撒嬌的方式?劉三瘋狂笑不止,我告訴你,有些羊丢了,沒有人會去找,甚至沒人發現它丢了。這隻羊該怎麼辦?它得自己找路找食吃,保證自己不被餓死。你覺得那些好好活在圈裡的羊會擔心那隻走丢的羊嗎?!我告訴你!我……哇……劉三瘋吐了一桌子。
我無法想象瘦弱的芍藥是如何能拖着一米八二的劉三瘋在寒夜裡走那麼遠。
隔日當劉三瘋在自己住處醒來時,芍藥已經坐在開往上海的火車上。
6
大四那年,劉三瘋被學校勸退。他的媽媽留給他的錢也揮霍幹淨,他開始全國各地做小買賣:倒賣二手籃球鞋,跟人合夥開奶茶店,代理不知名品牌煙酒,到最後全都賠了錢,因為劉三瘋做事跟做人一樣。
一次途經深圳,劉三瘋在夜店裡醉酒鬧事,被地痞捅了一刀,送到醫院,脾髒摘除。他本就不多的積蓄被一個又一個的女孩消耗殆盡,身上所有錢加起來都不夠付住院費,發來短信問我借。香港距離深圳一小時車程,我攜自己向同學借來的八千塊錢去醫院看他。
劉三瘋臉色蒼白,才做過手術,見着我居然還能一氣兒不停地臭貧。
劉三瘋說:“你看到對面床那老頭兒沒有?聽說住院兩個月了,連一個來看望的人都沒有,老伴兒死了,無兒無女,自己還不省人事,太慘了,都不如死了痛快。”
我說:“就照你這麼個活法兒,要能有人家老頭命長,都算老天爺開小差。”
劉三瘋說:“能活多長我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像他這麼死,我要有子孫繞膝,兒女送終,絕對不能到死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我氣不打一處來:“就憑你?”
劉三瘋居然認真起來:“愛情跟婚姻,都那麼回事兒吧,還不如生兒育女的事高雅。天造地設,命中注定,都是編出來騙人的,有誰就敢下定論,這個人就是自己今生的唯一?有臉這麼說的咋都不去街邊擺攤兒給人算命呢?除非老天爺下凡,指着我鼻子跟我說,這個人就是你的一輩子了,你要敢不服從組織安排,老子就打折你的狗腿!那我才肯死心。”
“劉三瘋啊,”我無奈地說,“你好自為之吧!”
“你别走啊,再陪我聊會兒。”劉三瘋不依不饒,“你聽說過智利有一座活火山麼?”
劉三瘋自言自語:“火山的名字我給忘了,反正在智利一個農村。活火山不定期會噴發,長則幾年,短則一天好幾次,噴發的時候,方圓十裡内你都化成灰。但火山安靜的時候實在太美了,吸引絡繹不絕的情侶去那裡拍婚紗照,還有人直接在山腳下辦婚禮,刺激啊。趕上火山正好噴發,但還是不斷有人去冒險。因為當地人傳說,一起去過火山的情侶要是能活着回來,就說明你們是命中注定的一對。要是倒黴化成灰了,就說明你們的愛情是受詛咒的,活該。”
我将信将疑:“你聽誰說的?!”
劉三瘋說:“我二舅說的,他跟我舅媽在美國結婚前就去過。”
我問:“那你二舅和你舅媽百年好合了麼?”
劉三瘋說:“我舅媽後來得癌症死了,我二舅又娶了小老婆。”
我說:“那你還敢去!”
劉三瘋說:“要是有人敢陪我,我就敢去。臨死也拉個墊背的。”
我斷定,這一切又是劉三瘋自己杜撰的。
半個月後,某位全球知名的明星來香港開超級大型會有,新界元朗大球場座無虛席,場面壯觀。
我的大學,學校在每一位内地新生入學時都配對了一個親善家庭,一為照顧生病時的人,我的親善父母都是極其善良的人,幾年來不懈勸導我跟随,可惜我一直未能如他們所願。
演講最後,美國人
走下台來。
算我在内,隻剩不足千人還端坐台上。親善父母細聲問我,真的不想下台去麼?我微笑着搖頭,穩如磐石,但坐在他們中間心情尴尬,假裝拿出手機來玩,忽然就想起一個人。
我給芍藥發去短信:我心裡很愧疚。
我收到芍藥回來的短信:你今生有沒有堅定不移地相信過一件事或一個人?是那種至死不渝的相信?如果你也有,我不說你也會懂;如果你沒有,切忌強求,因為質疑是對愛最大的不敬。你隻要聽從自己的内心,愛你想愛的,追随你甘願追随的。
7
劉三瘋出院後,芍藥從上海飛到深圳,再次陪伴在自己的愛人身邊。
這一次,劉三瘋沒有再趕芍藥走。芍藥為此耽誤了畢業找工作,不想再回上海,幹脆留在了深圳。但最可恨的是,劉三瘋複原後,又不知道他下一站去哪裡,劉三瘋每一次的離開都讓芍藥之前的一切努力化為虛空,而他繼續過着躲避全世界的生活。
芍藥做了一個令人咋舌的決定,她去考了空姐。從此時常可以借工作便利飛到劉三瘋經常流竄的那幾座城市,每次見到劉三瘋還是什麼都不做,仍隻為看一眼劉三瘋過得好不好。
芍藥的母親為此痛心不已,不管怎麼勸芍藥都不聽。恐怕她如何都想不通究竟是怎樣一個連對方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把自己女兒迷成這樣,無奈之下開始給芍藥安排相親。但以芍藥的個性,她隻需要我行我素,實在迫不得已時才去見一兩個相親對象,但沒有人會跟芍藥見上第二面。
我不忍心問芍藥:“你到底要容忍他到什麼時候?”
“不是容忍,”芍藥糾正說,“容忍一個人,都是迫不得已。我是自願的,是守候。”
芍藥從不計較劉三瘋從哪裡來,從不追問劉三瘋要往哪裡去。在外人眼裡,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苦等,但在芍藥自己心裡,那是守候。女孩子撒嬌耍賴尋死覓活的手段芍藥并非不懂,她隻是不想讓自己的愛情淪為一場技巧,如果真靠這些才能留住劉三瘋,她甯願放他走。那些年,芍藥每一次心甘情願地來到劉三瘋身邊,都重複着自己最初見到劉三瘋時的那句話:我隻是想來看看你。當劉三瘋好了傷疤忘了疼,芍藥就再次悄然退居。芍藥在劉三瘋最需要她時,像光一樣降臨;在劉三瘋遺忘她時,默默為他祈禱。
芍藥還是從未對劉三瘋說過哪怕一個字的情話,但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封情書。
8
那幾年間,我時常想起芍藥曾問過我的那個問題:你今生有沒有堅定不移地相信過一件事或一個人?是那種至死不渝的相信?
我想自己的答案大概是,有吧。
比如,我相信世上沒有注定會在一起的鴛鴦,隻有注定無法在一起的冤家。
比如,我相信感情世界裡永遠不存在公平,幸運也隻會降臨在少數人頭上。
比如,我相信唯一有資格考驗愛與信仰的,隻有時間。
9
2014年2月,我收到一封婚禮請柬。
白色請柬的封面上印有一個小小的金色十字架。
芍藥随後打來電話:“他想請你當伴郎。”
我反問:“他為什麼不自己跟我說?”
芍藥說:“他不好意思嘛。”
我說:“世上還有他不好意思的事兒?欠我的八千塊錢到現在還沒還!臭不要臉的!肯定是他沒什麼朋友,才想起我來的!”
芍藥在電話那頭笑起來:“現在他的債就是我的債了,會還你的,放心。”
“真心佩服你,”我調侃說,“跟他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還好,”芍藥笑說,“還好。”
那段時間我剛決定要離開生活了七年半的香港,辦理辭職和搬家忙得焦頭爛額,答應了四月份去上海參加婚禮。要開始新生活的興奮勁兒完全被漫長的告别消磨殆盡,我最後跟我的親善家庭父母吃了一頓飯。
10
婚禮在陸家嘴的一間小教堂舉行。
當天早上,各路人馬在酒店裡忙前忙後,造型師在房間裡給伴郎們收拾發型,新郎劉三瘋反倒懶得弄,窩在沙發上發呆,大概他覺得就算自己剃個八兩金的腦型也還是一個帥。
我百思不得其解,問劉三瘋:“就憑你,怎麼會結婚呢?”
劉三瘋繼續窩着說:“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在智利那座活火山麼?”
我驚訝:“你跟芍藥真的去過了?!”
劉三瘋說:“沒有。”
我問:“害怕?”
劉三瘋狡辯:“都過了安檢了,隻是最後沒登機。”
我笑話說:“慫了?”
劉三瘋:“我沒跟你說過嗎?”
我:“什麼?”
劉三瘋:“我有嚴重的恐飛症和幽閉恐懼症。”
我印象中的劉三瘋好像真的是去任何地方都坐火車,并且從來沒出過國,原來他當年不肯去美國,竟然都是因為恐飛。後來我也曾患過恐飛症,深深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覺,那感覺就是飛機每颠簸一下,自己每呼吸一次,都離死亡更近一步。原來他不是真的瘋子,他也會怕死。我感到萬分驚訝,生活竟然真的如此諷刺。一個曾經夢想仗劍走天涯的浪子,居然恐飛。更諷刺的是,他的未婚妻還是一名空姐。
2013年冬,劉三瘋的媽媽去美國投奔劉三瘋舅舅的第二年,因為再也無法忍受失敗婚姻帶來的長年痛苦,服下一整瓶安眠藥,所幸被舅舅一家人及時送到醫院搶救起。
原來劉三瘋的爸媽在他高三那年離婚,一對曾被世人羨稱佳偶天成的才子美女,在經曆過二十年的惡戰與苦熬後分道揚镳。那正是劉三瘋跟芍藥剛剛在一起那年。
舅舅打來越洋電話,讓劉三瘋趕快赴美國看望媽媽。
劉三瘋在上海托芍藥買到航空公司内部折價票,芍藥一路送他到機場。
安檢窗口前,劉三瘋卻突然回頭對芍藥說,我不想去了。
芍藥問,為什麼?
劉三瘋說,如果她真的在乎我,就不會懦弱到選擇一死了之。
芍藥說,可她畢竟是你的媽媽……
劉三瘋打斷說,你願意跟我去智利嗎?
劉三瘋生平第一次決心坐飛機,而且隻買了兩張單程票。
劉三瘋想,如果自己能克服恐飛熬過漫長的旅途,去到火山,不幸化成灰,就認栽;如果活下來,就順道在那邊玩一圈,什麼時候想回來了再買票。
他問芍藥,你真的願意陪我去?
芍藥說,願意。
劉三瘋又問,萬一出什麼意外,你不後悔?
芍藥說,會保佑我們的。
劉三瘋對我說:“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有她在身邊,我去哪裡,去或者不去,都不再重要了。雖然我害怕所有的承諾,但我不是懦夫,隻有懦夫才要靠這個荒唐的世界暗示自己,誰才是值得愛的人。”
劉三瘋的一張面癱臉,總是不壞笑不說話,但那一刻,竟無比深情。
被這瘋子搞到鼻子酸,我調侃說:“到頭來連你也相信天長地久了?”
“不。”
劉三瘋神經病似的搖着頭,從沙發裡坐起身說:“我相信的是她。”
11
婚禮上,當芍藥挽着父親的手從教堂的大門走進來,站在劉三瘋身後的我感到炫目。
交換戒指,神父請新婚夫婦宣誓。
劉三瘋望着芍藥的眼睛,說了這樣一段話:“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對婚姻也還是一樣恐懼。我想,也許我們往後生活會跟别人一樣終難逃落俗,會為雞毛蒜皮的瑣事争吵,會為日趨平淡而懊惱,會不堪重負,甚至會後悔萬分,但是這些都是愛情跟婚姻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幸福的背後是毫無怨言的,但我們還是選擇去愛,去結婚,因為我們都怕孤獨終老。如果這些就是愛的代價,而我必須選擇跟一個人一起來承受,那我甯願那個人是你。”
芍藥身後的伴娘們早一個個哭得眼紅妝花,隻有新娘自己淡定如初。
整間教堂的人靜待新娘的誓言,而芍藥的誓言短得竟隻有一句:“我愛你。”
12
婚宴上,劉三瘋執意拿不摻水的酒跟賓客們幹杯,才輪到第四桌就要站不起來了,連我也跟着遭殃,險些吐在一桌沒動過的飯菜上。
朋友們饒過劉三瘋,大家都知道他瘋,但他們沒饒過芍藥,非起哄要新娘上台唱歌。
芍藥身着一襲白紗,站在台上甜笑不止,唱起那首《少女的祈禱》: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
怕發生的永遠别發生
從來未順利遇上好景降臨
如何能重拾信心
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
賜我他的吻如憐憫罪人
我愛主同時亦愛一位愛人
祈求沿途未變心請給我護蔭
林夕寫的歌詞,最末一段永遠是美夢慘敗給現實的悲涼。但芍藥隻唱到這裡,就結束了。
醉倒在台下的劉三瘋仰望着台上的芍藥,那種眼神,更像是一種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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