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過後，南方的空氣裡才微微有了些秋天的氣息。

在我們老家，一進入9月，山林裡的樹木早已染上了金黃。走在街上的人們也不再穿着清涼，趕忙翻箱倒櫃找出秋衣披在身上生怕被晝夜起伏的溫差搞得傷風感冒。

三年前我來廣州，下飛機時裹着厚厚的外套，在路人異樣的眼神中行走在崗頂的街頭，他們一定很奇怪這個年輕人為什麼三十幾度的室外溫度還穿成這樣。工作的原因，我沒有太多穿便服的時間，很多時候都是穿着體面在一個或典雅或複古或富麗堂皇的營銷中心笑臉迎客。如今我也自然地像廣州的大部分人一樣，一雙涼拖，一件短袖襯衫，就能度過一整個夏天。朝九晚九的工作制度不允許我有太多的時間去裝扮自己，每周難得的休息日也習慣了在逼仄的出租屋昏睡一整天，走出門感受城市煙火氣息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

地産從業者屬于生活的片段很多時候是出現在午夜熱鬧的大排檔，感慨也多數是在無人的深夜。白天我們穿着體面，打了雞血般營銷着各自的産品，講規劃，講未來，為每一個渴望在城市裡安家的人造夢。追成交，追簽約，追回款成了每一個地産從業者的日常。

最近翻開朋友圈動态，習慣在深夜裡出沒的地産從業者分享生活碎片的頻率逐漸常态化，背景不再是午夜的街燈，換成一條江河、一片山脈、一個古老的村寨。如果不是行業動蕩，這樣的場面是極其罕見的。以往的畫面往往被各種促銷和引流的文案充斥，即使朋友之間相互閑聊，也不免會被突如其來的小程序拉新搞得沒有繼續聊下去的欲望。

上一次房地産開發企業展現恢弘的藍圖還是在一年前，時過境遷，許許多多的從業者離開，在一個嶄新的領域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也有一些繼續堅守，等待着新一波行情到來。我試着去聯系一些朋友，想聽聽他們這一年的變化。

⒈炒房客和小酒館

林瑞正擺弄着新買的盆栽，對我的突然造訪稍微有些驚訝，離職一年後他在羊城北郊開了家清吧，生意不溫不火，偶爾前同事或者新認識的朋友會聚在一起喝大酒，聊些有的沒的，時不時也會懷念起在房地産的高光時刻全國各地到處折騰的場景。

圖｜林瑞在太古裡

2014年，林瑞大學畢業從湖南常德下面的縣城來到廣州，機緣巧合進入當時如日中天的H集團，同年6月18日，集團組建直屬于總部中心的特種部隊——飛虎隊，支援全國項目銷售及前期推廣，豐厚的薪酬和邊工作邊旅遊的理想化工作，這一點吸引了他。7年間，他的足迹遍布古城西安、神都洛陽、林城貴陽、南通啟東以及海南儋州等多座城市，公司高周轉的打法讓企業保持良好的資金運轉的同時也讓沖鋒在一線的員工有了養家糊口的底氣。

身處行業中心，林瑞意識到房地産熱烈的市場一定會促使房價快速擡升，第二年，拿出為數不多的積蓄再通過家人的資助在浪漫的濱海小城——珠海購買了一套小三居，事實印證了他的想法，兩年後政策放松，珠海的房價短短半年時間上漲超過25％。嘗到甜頭後，林瑞一邊努力工作，一邊物色新的熱點城市尋找機會下手。鼎盛時期，不包含合資購買的房産，林瑞在珠海、南通、貴陽、成都等城市分别獨立擁有一套房産，其中大部分都是通過不斷加杠杆而獲取原始資金。

圖｜貴陽觀山湖

“那時候膨脹了，就跟上了賭桌一樣，不斷不斷加碼，直到再也負擔不起月供才肯罷手。”林瑞仿佛回到了瘋狂的那一年，雙目赤紅，越說越興奮。

逐漸幹癟的錢包讓林瑞突然意識到停留在數據上的溢價終究不屬于自己，在H集團最為輝煌的2019年，他開始想方設法清倉手上持有的房産，然而被巨頭擠壓的二三線城市并沒有想象當中那麼容易獲取客源，挂盤半年後才堪堪以微利離場。即便如此，除去周轉而來的資金，林瑞的銀行卡餘額還是達到了驚人的數額。

然而，上了賭桌的人又怎麼能全身而退。從二三線城市離場後，林瑞又瞄上了廣州市場，在北部及東部分别斥資入手房産，付完首期款後，銀行卡餘額也見了底。2020年，公司逐現隐憂，先是回款指标的加重，然後是比之前更為瘋狂的加班，回到住所時常是淩晨兩三點鐘。公司内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基層員工和管理者都感到巨大的壓力，有傳聞北部公司一位營銷口的管理者因不堪重負而跳湖輕生，抑或是關于公司高額負債即将暴雷的消息傳出，一時難辨真假。

持續到年底，調控的重拳砸下，随之金融政策收緊，終端銷售降溫。回款被提上了第一位，H集團在北部和東部的項目開始出現零星維權，先是工人讨要工錢圍堵營銷中心，再是來自各大媒體真真假假的消息不胫而走，頓時人心惶惶。

2021年4月，做完最後一份資料的交接，林瑞打定主意離職。這幾年時間東奔西走，或許是累了，林瑞決定趁着得來不易的長假好好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時間來到下半年9月，公司理财止付，官宣違約。

林瑞在開往重慶的高鐵上，懷着忐忑的心情看着這一壞消息發了條動态：“果然。”

似乎意有所指。

圖｜開往杭州的班機

理财産品的違約仿佛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10月項目進度全線停滞，11月，員工陸續收到停工留職通知單，H集團正式宣布暴雷。

林瑞剛剛入手不久的房子沒能變現就要面臨爛尾的結局。匆忙結束行程，回到廣州時已經是10月下旬。

前一年，也就是2020年，參與到H公司内部工程抵款房源認購像林瑞一樣的不在少數，他們三五成群合資掃貨，足迹遍布廣東。大廈将傾時愈發欣欣向榮，他們被假象蒙蔽，還幻想着像第一波行情一樣囤積居奇一舉暴富，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接手的“白菜價”産品來自何方，又出自何人。

清醒過來後，林瑞陷入了長久的自我懷疑。

今年初，我聽說林瑞去了一家中字頭央企，我想着他還是離不開這個行業，誰知一個月後他就離開那家公司，往後就在朋友圈消失了半年。

林瑞更新動态是在8月，背景是一個雜亂的工地。

“各位兄弟，有空過來坐坐，今天起宣布創業。”林瑞在朋友圈回應着朋友和前同事的問候，至于開了個什麼店，林瑞賣了個關子。

“怎麼想起來開酒館？”我問。

“嗐，這不是不知道還能幹嘛嗎，索性做點自由的事。”

入夜，小酒館裡擠滿了失落的靈魂，林瑞不時也會走上前打聲招呼再送上兩瓶啤酒。

當被問到未來打算時，林瑞調笑着：“怕什麼，房子還在，大不了自己住嘛。”

⒉阿霞的後備箱集市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地産從業者的動态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廣告推文，漸漸地開始有了生活的痕迹。

阿霞今年4月離職後回了老家，她的家鄉在廣西一個稍有溫度的城市，每年6月這裡都會舉行盛大“荔枝狗肉節”。随着後備箱集市的興起，阿霞在金港路附近開起了自己的小集市賣手打檸檬茶，兼帶着賣一些自己手工制作的佐食小吃。在這之前，她在廣州一家久負盛名的國企任職銷售，過着朝九晚九的無聊日子，大多數時間要為了生活忍氣吞聲。

圖｜阿霞招攬顧客的标語

離開廣州之後，阿霞一天的時間變成了三點一線，晚上10點左右開始在濱江公園練攤，牽着寵物狗先跟周圍的檔主打個招呼，随後百無聊賴地等着顧客上門。淩晨2點準時收檔，前往臨近的小酒館或者茶館會一會老友。4點左右回到住所開始發呆，然後在混沌裡睡去直到自然醒。

最近的一次對話，阿霞對我還在房地産這個行業感到訝異，也許在她的眼裡，這個已經做習慣了的行業開始走向沒落，嚴重的供需失衡顯然已經不再需要所謂的從業者，買方和賣方之間也在動蕩裡奇迹般地調換了位置。我說，總有些工作需要人做吧，任何的行業都有周期性，保不齊什麼時候我們又得依賴于這個行業生存。

圖｜玉林江濱路

實際上，像阿霞這樣離開行業後走上街頭靠手藝吃飯的行内人并不在少數，他們或是熟練地烤着串，或是手打‘渣男’檸檬茶，抑或是彈着吉他在補光燈下純粹地賣藝。關于後備箱集市的發起地已經無從追溯，在武漢、成都、甯波、廣州等地，許許多多的自由職業者開始走上街頭參與到城市的煙火氣中，在蒸騰的歲月裡發揮着自己的技能。

我不知道阿霞們能在後備箱集市堅持多久，關于未來，一切都是未知。清晨7點半，地鐵準點進站，生活和工作在城市裡的人像“肉夾馍”一樣擠在開往市區的列車上，有時也會因為錯過一些列車而導緻時間變得倉促，不過下一趟車來之前肯定是要想盡辦法站在有利的位置好借助擁擠的人潮搭上列車。

⒊武陵山脈下的少年

遠海的老家在貴州莽莽的大山裡，武陵山脈下的小縣城，離家不遠就是著名的佛教聖地——梵淨山。

傳說彌勒菩薩摩诃薩和佛祖釋迦摩尼為獲得此地作為道場曾争論不休，最終彌勒菩薩勝出。唐朝玄奘和尚西天取經歸來時白龍馬也曾遺落一疊經書在此，佛經落地化成如今的“萬卷書”景點，相傳若有人讀通這“萬卷書”便可直升兜率天親聽彌勒說法。

遠海生長在這裡，耳濡目染了種種傳說，少年時也曾登頂有幸見過靈山顯瑞般的佛光。

正是這樣奇幻的生活經曆和環境在少年小小的心裡埋下了種子。

我跟遠海認識是在紅都遵義，當時他供職于一家太湖邊起步的企業，扯開大旗摩拳擦掌準備着進入西南，把轉折之城當做練兵場。

遠海是什麼時候萌發寫網絡小說的我并不知道，對于網絡小說，雖然我看過許多，對于它的發展史也曾經草草做過些了解。據有關數據統計，中國的網絡作家數量達到了驚人的1750萬人，真真切切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這個行業，籍籍無名者不計其數，名利雙收者寥寥數人。專業的傳統文學作者都不敢輕易嘗試，極高的陣亡率和漫長的收益期勸退了許多人。

回顧網絡文學的發展史，我們可以看出他們的産生更多是建立在主流文學和初代武俠小說的基礎上，以開放性的思維結合民間傳說和奇聞異事創作而成。網絡文學流傳的‘遠古時代’大概是在2000年—2001年之間，在這之前，天涯論壇孕育了網文的雛形。直到2002年起點初創，由此開啟仙俠類題材小說創作，最早的大神是《武道乾坤》的作者——任怨。後來，我吃西紅柿、耳根、貓膩、今何在、當年明月…等等作家層出不窮，不斷完善修真體系，22年的發展衍生出都市、玄幻修真、曆史科幻、魂穿等數十個系列。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生于上世紀90年代的中年人們大多熟悉這句對白，出自天蠶土豆在2009年4月創作的玄幻修真類作品《鬥破蒼穹》主角蕭炎之口，少年受辱，埋頭苦學三年後殺上雲岚宗一雪前恥，這一段不知道點燃了多少少年人的熱血。網絡文學的誕生，深深的影響了一代人。而關于網文玄幻修真類題材小說的開創者，一說蕭潛，一說蕭鼎和耳根，實際上以上三人屬于同一時期的創作者，在蕭潛的《飄邈之旅》的影響下以及後續的參與者共同構建出龐大的修真世界。

少年時期的我們多多少少都有些網文的沉迷史，在那個大多數人還使用着翻蓋手機的年代，一遍遍癡迷地翻看着這些令人熱血沸騰的小說。走上工作崗位後，不少人依舊保持着這個愛好。遠海是其中之一，而身邊付諸于行動自己下筆創造自己的修真世界的，他是第一個。

圖｜屋頂天台

2021年10月，遠海辭去地産人力的工作，似乎每一個找不到方向的人都習慣性回到小時候生長的地方舔舐傷口，遠海也一樣。回到家後，他并沒有急于去旅行或者換座城市重新開始。而是回到了小時候的生活，喂豬放牛，在野地裡撒歡。一直呆到春節後才回到林城，哪知連續不斷的企業暴雷讓原本稀少的工作機會變得更少，遊蕩了一個多月後，索性回到老家開荒當起了農民。

4月的銅仁，山林環繞的城市還透着絲絲寒氣，江口縣農村的稻田裡他像父輩一樣熟練地插着秧，腰彎下去很久都直不起來。農村裡很早便開始了春耕，清明後，山地早早種上了玉米苗，待到5月前後雨水充沛苗頭一天一個樣，這時候再撒上大豆或蠶豆，玉米成熟時豆類也成熟了。

萌生寫小說的念頭是怎麼來的他也說不清楚，大概是在一個陽光的清晨，日頭從山的那邊斜斜照進院落，再透過堂屋門闆的縫隙照在正在剁豬食草的他的臉上，少年的修真夢重新被喚醒。

引用農村的一句俗語：“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動筆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猶豫，在遣詞逐句時有沒有因為苛求完美而停頓，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2022年6 月8日，遠海在朋友圈動态寫道：“曆經數月，從執筆到退稿，再修改，直至4月正式簽約，期間能堅持下來極為不易；現在終于快要到上架的時候，希望未來依舊能保持熱愛，堅持下去…”像是孕育襁褓中的嬰兒，從十月懷胎到分娩，每時每刻都在期待它的到來。

圖｜遠海的朋友圈

遠海生在武陵山脈腳下，于是便用武陵書生為名開啟了他的《通天之途》。

截止9月24日，已經連續更新163天，累計更新71.2萬字。（雪球：念在再就業地産人不容易，給你插條廣告了。）

9月25日，武陵書生在農田裡割着沉甸甸的稻穗，配文：豐收…

遠處是連綿的山脈，樹木隐隐已經有些發黃。

圖｜武陵書生在稻田裡

姜家村，一個處于武陵山脈邊遠的小村落，全村人口不足萬人；姜明帶着鍛體三重的修為正在被村裡的武教頭訓斥：“…就你這樣還練武，還不如回家幫村長種田…”

我點開《通天之途》的推薦頁面，粉絲榜297人，18.5萬次點擊，4019次收藏，9262次推薦。

确實，春天栽下的種子在秋天長出了果實。

和多數離開的地産人有些不同，遠海的心裡始終住着一個少年，他從小就夢想着飲馬江湖，出走江湖多年，從求學、擇業，囫囵一圈，少年還是少年，不曾改變。

房地産命運多舛的2021年，破産倒閉的企業每天數以百計，依托于房地産相關行業生存的就業者下崗或被下崗。有人趁着這段時間完成了拖延許久的終身大事，有人響應國家号召孕育三胎，也有一些頻繁在尚有餘息的企業跳動。

五年一輪回，似乎一切都會回到原點重新開始，關于這個行業和依托于它生存的人的故事也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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