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春天，我和前夫辦了離婚手續。我走出民政局的大門，外面飄着細雨，淅淅瀝瀝、綿延不絕，全都下在我的心裡，那晦澀的基調伴随了我好久。

我26歲結婚，36歲離婚，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原點，除了8歲的女兒和增長的年紀，我好像一無所有。

我牽着女兒往家走，小小的人兒反過來緊緊攥着我的手，生怕我把她丢下。她乖巧的一聲也不吭，見我始終苦着臉不說話，又怯生生地問“媽媽，你不會也不要我了吧！”我頓時淚崩，抱緊女兒安慰她：“媽媽永遠和你在一起，放心吧！”

女兒雖然小但已經什麼都懂了，我和前夫離婚就是因為她，前夫一直夢想是有個兒子，不想偏偏來了個女兒。當時護士把她抱出來給家屬，結果前夫和婆婆看是個女娃，掉頭就走了，把護士晾在了原地一陣陣發懵，還以為是她自己喊錯了。

婆婆在我沒出院就回了老家，前夫雖然還在，但侍候我早就沒了好脾氣。他對我和女兒陰陽怪氣，聲音裡透着不耐煩和冰冷，聽說有個護士自己不能生育想要收養個女娃，就跟我商量把女兒送給她。

我一口氣堵在胸口，怎麼也不相信他能說出這種話，好歹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咋和婆婆那種農村老太太一樣的見識。2010年國家還沒有出台二胎政策，所以他就想到了這個歪主意。

我硬撐着起身，把女兒摟在懷裡，生怕自己一個不留意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别的産婦是女皇，被一群人雞湯魚湯好生侍候着，然後舒舒服服放心地睡個覺。隻有我喝點從醫院食堂打的小米粥果腹，還得精神高度緊張女兒是不是還在。

父母在給哥嫂帶孩子抽不開身，我現在身邊一個娘家人都沒有，那種力不從心的壓迫感從來沒有那麼強烈。

前夫這個曾經那麼溫暖陽光的人咋能變得這麼冷酷？

02

我後來才知道，是婆婆在一直給他吹氣，說我多麼多麼固執，就是不肯聽她的建議，早用那個偏方，生的不就是兒子了嗎。再有就是不能寵着我，不然我就翻了天，後面沒有他好日子過。

婆婆能說出這樣的話讓我無法接受，但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前夫竟也對他媽的話深信不疑。他也不想想這話能有幾分道理，偏方偏方就不是什麼正經的方子，我有個同事吃偏方倒是生了兒子，孩子一出生就得了幾種怪病，到現在3、4歲了還沒有痊愈。另外夫妻之間不就是互相關愛，你好我好大家才能更好嗎。

出了月子，我就完全自己帶女兒，再苦再累前夫都沒有伸手。

女兒一天天長大，她聰明活潑讨人喜歡，誰見了都說可愛，唯有前夫對她愛理不理。每次看到前夫冷落女兒，我就忍不住和他吵，吵到末了他就說除非我按照婆婆的方子備孕懷兒子，那是2015年國家放開了二胎政策，我們符合條件。但我一口回絕，和這種讓人心寒的伴侶再生孩子，光想想我就出一身冷汗。于是我們陷入了無止無休的冷戰。

家不再是溫暖的港灣，而是恐怖的地獄，我下定決心盡快結束這種黯淡無光的日子。

可我剛一提離婚，我媽就跑過來罵我，說離婚容易，再婚太難了，帶着個娃還想找個什麼樣的。我說我不找了，自己一個人過，我媽要死要活堅決不同意。

這麼一拖就是三年，期間我媽騰出空來幫着接送孩子，我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裡。直到前夫在外面有了人，我們倆終于走到山窮水盡把婚離了。

兩套房子，我們一人一套，而且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各花各的，也沒有财産糾葛。那段婚姻開始得轟轟烈烈，卻又如過家家一般散了夥。

我本以為離婚後我的日子會過得一片清明，但随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精神壓力和對自己的否定，盡管我已經很努力地調整心情，還是忍不住沉浸在自我消耗裡整夜難眠。

03

女兒變得越來越乖巧、敏感，這不是好兆頭，我不能把孩子從一個火坑帶進另一個火坑，況且這火坑還是我自己親手挖的。

我知道女兒喜歡書法，就給她報了市少年活動中心的書法班，順便跟她一起學習，也讓我自己有個事兒幹。

她很開心，一直誇我是個好媽媽，看到她眼睛亮晶晶地閃着驚喜，我鼻子一酸淚差點兒掉下來。長久以來我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忽略了孩子的感受，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我過了這麼久才滿足她，真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我買來宣紙和毛筆，陪着女兒一起上課。 “飛”字，女兒練習了很久，終于掌握了要領，她說媽媽你看，給它插上翅膀它就飛起來了！孩子的單純快樂讓我也心情大好。

我和女兒的家慢慢從空洞變得生機勃勃，房間裡也開始有我和女兒的笑聲，她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我的笑聲透着知足和慵懶，這就是幸福本身吧，不用對自己求全責備，殘缺不殘缺不在于家裡少了人，而在于有沒有一顆能夠感知幸福的心。

女兒說我穿旗袍最漂亮，我就買了一塊國畫風的料子，上面繡着飛鳥和雲朵，交給裁縫做了兩件，女兒一件，我一件，我們穿着親子裝去上課，要多耀眼有多耀眼。

我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前凸後翹該有的一點都不少，再略施粉黛、展開明媚的笑顔，至少年輕十歲。

這是從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人總是被批評、被貶得一無是處，很難有自信走在人群裡挺起脖頸。那時候的我走路都溜邊，想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發現，整個人灰突突的。不幸的婚姻像暗夜的鬼魅如影随形，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是覺得它壓在背上，讓我無處遁形，可憐又可歎。

現在的我開始慢慢走到陽光下，在舒展、在改變。

04

女兒在書法班交了個好朋友，那個女孩兒跟女兒差不多大，叫小菱，隻是每次都是她爸爸送她，從來沒有見過她媽媽。

兩個孩子下了課總想一起玩會兒再走，我便留下來陪她們，小菱爸爸躲在車上等，她們玩夠了，我再把小菱送到她爸爸車裡。

課程上了有半年多，她們更是形影不離，各自留了聯系方式，不上課的時候還約了一起去公園爬山、劃船，我們做家長的隻能支持，孩子高興就好。

一個周末女兒說跟小菱約好去郊野公園露營，小菱她爸準備帳篷、燒烤的用具、肉串和蔬菜，讓我準備水果和面包。我有點猶豫，孤男寡女帶着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公衆場合還好，但露營這種私密一點兒的活動，總讓人感覺很别扭。我就問女兒，小菱媽是否也去，她媽媽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

女兒說都訂好了，不去就是爽約，她不幹。小孩子當然想不了那麼多，我硬着頭皮應承下來。

小菱爸是個做什麼都井井有條的男人，他在河邊的空地搭好帳篷，把防潮墊鋪好，又支起燒烤架，提前腌好的肉串放在架子上，下面是紅紅的炭火，很快烤肉的香味就冒出來，惹得兩個小饞貓圍着打轉。

他負責烤肉，我負責給孩子們切水果、拌沙拉、把面包片塗上黃油，兩個孩子玩得盡興，我們也配合默契。眼前的一切給人一種我們是一家人的幻覺，在上一段婚姻裡我和前夫從沒有默契過，總是彼此找茬滋事，此消彼長不得消停。原來人與人之間相互配合，會讓人有一股莫名的安心和甯靜，這感覺真好。

女兒和小菱是快樂的，我和小菱爸也是快樂的，即使誰都不說話，哪怕就是靜靜坐着望着遠處發呆也是好的。

這一刻讓我覺得從前的日子隻是苟且地活着，而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晖燃在每個人的眼裡，亮亮的，真美。我們要散了，女兒和小菱百般不舍；小菱爸一邊拆帳篷一邊答應孩子，有時間我們一定再聚；我在旁邊收拾殘局，聽見這句話竟然莫名地感動。

再聚，也好，我真的有點期待。

05

我們在秋天的時候，又聚了幾次，一樣是我們四個人，每次都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我和小菱爸也慢慢熟絡起來，孩子們叽叽喳喳吵着鬧着玩耍，我們會坐在一旁閑聊，聊着聊着就知道彼此的境遇差不多。

他和小菱媽也是早就分開了，小菱媽早早去了美國，他在體制内工作不能出去，也不想出去重新開始，于是一直被小菱媽嫌棄，最後無奈和平分手。

聽到這兒，我帶着善意地笑，他也笑，笑得無奈也坦然，彼此都有點心照不宣。我們都是人到中年，經曆了自己不能左右的人和事，縱使曾經有多麼心有不甘，現在也完全放下，沒有了扭捏和遮掩。

我們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相處，這種感覺如沐春風，借着兩個孩子玩耍的時候，我們聚會，慢慢超出了原來帶孩子出來的本意。

後來每周我們都約會，當然帶着孩子們，但目的已然不同，是為我們自己營造相處的機會。兩個孩子也非常開心，說我們如果是一家人就更好了。

女兒有一次問我，媽媽是喜歡小菱爸爸嗎？我不置可否，孩子倒大方地說，媽媽，你如果讓小菱爸做我的爸爸，我舉雙手雙腳贊成。

我搖頭不語，兩個成年人能夠相處如此愉快，我已經很滿足，哪裡還有進一步的奢望。孩子的眼裡很簡單的事，在大人的世界裡千難萬難。重組家庭，關系會比較複雜，牽扯的利益太多，時間久了對彼此的要求和期待也會多，哪有做朋友這般單純快樂。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小菱爸借着孩子之口來試探我，在沒得到我的肯定答複後，他單獨約了我。他說我們相處了一年多雙方都很了解，而且我們生活的小細節都很契合，财産分割不用擔心，他會拿出婚房并公證作為我們的共同财産，我的那一套隻屬于我自己，結婚後他的工資卡上交，隻要一家人齊心協力，日子肯定能過好。

他說的時候很真誠，也處處為我考慮。我想答應，但考慮再三，還是婉拒，說我們還是維持目前的狀态吧，以後時機成熟了再考慮結婚。

前夫在婚前也是千般好、萬般承諾，但婚後遠不是曾經說的那樣。與其婚後都要發生質變，不如就隻相處做個朋友，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來，而且進退自如，沒有負擔，沒有牽絆。

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

06

女兒和小菱讀五年級，這時候小菱媽已經着手給小菱辦移民手續，小菱要在美國定居并接受教育，這是小菱爸媽之前達成的共識。

在兩個孩子讀完五年級的暑假，小菱的移民辦妥了，她六年級的課程要到西雅圖去上，在近三年的時間裡她們早就親如姐妹，難舍難分，就連我的心也空空的沒有着落。

在小菱要走的前兩周，我們兩家打算聚一聚。飯店是小菱爸選的，兩個孩子說要好好布置布置，女孩子嘛總是多些小心思，我早早把女兒送過去，然後自己開車去單位。公司這些日子上新系統，我實在無法請假，隻好下班再過去。

等我匆匆趕到飯店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我進到門廳，有門童迎上來遞給我一隻玫瑰，說，祝你幸福！我想問這是啥情況，那人笑笑不語。

我往裡走，沿途的服務人員都沖着我笑，次第奉上紅玫瑰，說着同樣的祝福，這情況讓我驚詫不已，想跟他們解釋我是誰，他們肯定弄錯了，但仿佛所有的人的都沒聽清我說的話。

我進到包間，小菱爸已經準備了一大捧玫瑰花。小菱在旁邊熱熱鬧鬧地喊她爸，要單膝跪下。小菱爸漲得滿臉通紅，屈了屈腿，那麼大的人在孩子們面前跪下，真的有點難為他。他迅速把花塞到我手裡，站在原地直搓手。

小菱推他爸，快說啊，快說啊。

小菱爸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話，嫁給我，後半生我一定會對你好，讓兩個孩子做證。

這一刻，我的心融化了，像千年的冰雪消融，然後一瀉千裡。不僅僅因為玫瑰，為的是他的心意，孩子們的心意，我無論如何都應該努力嘗試一把。

我也挺期待未來的生活，應該會比從前好很多吧。

07

小菱爸，哦不，現在是我老公，我們趕在小菱去美國之前領了證。小菱說，這回她就能放心走了。小小的孩子，竟說大人話，單親家庭的孩子可能成熟早吧。

我問女兒，她怎麼沒說話，她說我都和小菱商量好了，她在那邊陪伴她媽，我在這兒照顧她爸，我們真的成為一家人啦。隻是，隻是作為女方的家屬，要保持矜持。

哈哈，我笑得肚子疼，現在的孩子咋這麼人小鬼大。

婚後的生活沒有我擔心的情況發生，老公體貼顧家，啥事都和我商量，隔三差五還來個小酒怡情，更深層的感受應該是彼此尊重吧，日子過得安心。

老公對女兒視為己出，有什麼事兒，女兒還喜歡跟他商量。

我們三口一起出門的時候，誰都看不出我們是重組家庭，有商有量地過日子，平淡而幸福。

我沒打算再要孩子，自己已經一把年紀，不料兒子卻不請自來，可能他在天上手搭涼棚往下看，看我們生活得和和美美，所以就選中了我們做他的爸爸媽媽。

我在40歲的時候生了兒子，剛被推出産房，老公就湊過來握緊着我的手，他眼裡有喜悅、有疼惜、有憐愛，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激動，他貼近我耳邊小聲說：“辛苦了，寶貝！”我的臉臊得通紅，都四十歲的人啦，還玩這等浪漫，也不怕人笑話。

話雖這麼說，但我心裡美滋滋的十分受用，像悶熱天氣裡的雨絲，有股妥妥帖帖的清爽舒适。

女兒很高興有個弟弟，小菱千裡迢迢給我打電話問我安好，還給小弟弟寄來了禮物。

我在不惑的年紀，能夠擁有疼愛自己的老公，又添一個幼子，現在兒女雙全，這世間的美滿人生也不過如此。

如果早知道我此生會過得這麼知足幸福，那麼曾經歲月裡的艱難苦澀就不會有那麼沉重，壓得我差一點兒想要放棄餘生。

我現在很幸福，過上了我曾經無數次憧憬過的踏踏實實的日子。

我明白，隻要掙紮着從泥潭裡走出來，心向陽光，未來都不會太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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