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2日,夏至之後的第一個清晨,星期一,天亮來得格外早,六點剛過,已經是晨光微熹。對于廣州市少年宮的老師們來說,這是忙碌了一周之後的公休日的第一天,許多人還在夢鄉裡甯靜地休憩。一個小時後,一條消息打破了這份甯靜。
朋友圈裡,少了一個點贊的鐵粉
早上七點十分,廣州市少年宮美術培訓部副部長李溦在自己的朋友圈裡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阿璞是我們朋友圈裡最鐵杆的忠粉,以點贊的方式留下了他對身邊人的愛與鼓勵。昨天,(早上)10:26他第一次缺席。”
緊接着,少年宮的部分老師陸續收到一條信息:美術培訓部助教老師陳元璞因突發中風,于6月22日清晨約6:15搶救無效去世。
一石激起千層浪,和李溦一樣,同是陳元璞“圈裡人”的少年宮老師們的第一個反應除了震驚,就是朋友圈少了一個第一時間來為大家點贊留言的“鐵粉”。
平時,無論誰發了朋友圈,阿璞幾乎都是頭一個來點贊的。而且他總是會留下一句開開心心的話,再配上贊美或鼓勵表情包留言給發圈的人:
“*姐最叻!”(叻,廣州話聰明的意思。)
“*老師識賞!”(識賞,廣州話懂得欣賞的意思。)
凡此種種。
這樣暖意洋洋的點贊和評論在6月21日上午戛然而止。陳元璞新結交的談天說地聊音樂的朋友、廣州市少年宮雨後彩虹融合藝術團合唱指導老師郭威博士說:
“認識阿璞以來,夏至那天下午我是第一次給他發微信私信。發出去之後一直沒有收到他的回複,我還以為他在忙。沒想到……”
陳元璞是6月21日早上十點多在自己的畫室突發中風的,在經曆了長時間的搶救以後,他還是在6月22日清晨離去。
我并不是“天才”我媽說我是很麻煩的“偏才”
陳元璞是廣州少年宮一名特殊的美術老師,大家都親切地叫他阿璞。從小就備受疾病困擾的他,有着與大部分人不一樣人生曆程。阿璞1977年4月出生,從小體弱多病,6歲時被診斷為輕度智力障礙與神經發育不完全,21歲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天生智障的青年,卻在繪畫藝術上表現出異于常人的天賦,得到了命運為他打開的另一扇窗。
阿璞3歲開始就自己畫畫,他行動不利索,不喜歡蹦蹦跳跳,卻酷愛塗鴉亂畫。6歲開始,阿璞報考廣州市少年宮美術學校,三試而不中。媽媽并不氣餒,找到了剛從廣州美院畢業分配到少年宮的關小蕾老師。關老師回憶,與阿璞見面時,她讓阿璞即興畫畫,阿璞便給她畫了鲨魚和鳄魚,還介紹了這些動物的特點。阿璞的畫讓關老師很吃驚,他其實畫得很好,不是以一般小孩子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關老師說,阿璞一開始就已無師自通,他有很細緻的觀察力,把握物體形态的能力也很強,形象思維超出了同齡人。
關老師網開一面,破格收下這個智力不足卻有着非凡繪畫天份的孩子,成為了阿璞的啟蒙老師,阿璞成為了廣州市少年宮的第一個特殊兒童學員,開始了他的繪畫美術學習曆程。
在少年宮學習的這些日子裡,阿璞過得非常開心。關小蕾和郭偉新兩名老師很寵他,他們讓阿璞随心所欲作畫。關老師說,每個人都是特别的,少年宮想方設法去讓阿璞保持着自己特别的地方而不是用學院派教育的方式,從素描、基本功、色彩等标準去一刀切。阿璞的繪畫天才得到了充分地釋放。
1988年1月,阿璞的作品《三雞争雄》入選廣州市少年兒童造型藝術書法作品展覽,作品《出土文物》入選廣東省少年兒童造型藝術作品展入選作品。同年,阿璞的作品《自己的肖像》獲廣東省兒童美術比賽優秀蓓蕾獎。
1990年9月,阿璞的作品《動物世界》被選入中國兒童畫赴歐洲馬耳他展。
就這樣,在老師們的引導下,阿璞一步一步走上了自己的美術人生。他曾對自己的藝術追求做過以下自述:“我并不是‘天才’,我媽說我是很麻煩的‘偏才’。我是從最初的興趣轉為真正的喜歡再轉專心研究。我從藝術史和老師們的畫風中找到方向。兼容并收一直是我的向往,我喜歡研究再加堅持,生命不息,畫畫不止。”
一條道走到天亮
上初中後,廣州美院畢業的簡穎斌老師開始教阿璞繪畫。簡老師特别熱愛古典音樂,常常在課堂上給學生播放古典音樂,他說,聽古典音樂有利于畫畫、寫作和思考。因此,14歲的阿璞開始接觸畢加索、杜尚、包豪斯裝飾等現代藝術知識和哲學精神,也是從這個時候起,陳元璞在簡老師的家裡開始聽到了巴赫、亨德爾、貝多芬、馬勒、肖斯塔科維奇等等這些古典音樂。
簡老師和廣州美院教授李正天鼓勵他:“你就畫音樂好了。”阿璞從此把畫音樂作為終身使命,聽古典音樂、看書、構思、繪畫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他每天晚上都會呆在家中畫室,一邊收聽廣東電台音樂之聲的《古典縱橫》,一邊看書、構思,一邊作畫。
在阿璞的家中,除了有1800多張古典音樂CD,還有不計其數的曆史書和哲學書,《音樂聖經》、《西方音樂史》等書被他翻來複去地看到爛熟。讀完九年義務教育後,阿璞選學高中階段能學的科目,餘下的時間就埋頭畫畫,完成了200多幅世界名曲的繪畫創作。
1998年6月1日,酷愛古典音樂的阿璞,以“聽着音樂繪畫”的獨特創作,第一次出版了《無音之樂》黑白畫畫冊,這是廣州市第一部特殊人士的繪畫作品。阿璞手中的“神筆”猶如一根充滿“魔法”的指揮棒,一首首名曲都在他的筆尖“凝固”,轉化成生命律動的線條與色彩。他用黑白的線條将柴可夫斯基、斯特勞斯、瓦格納、馬勒等音樂家的幾十部古典音樂作品令人驚奇地呈現在畫布上。畫冊由漫畫家廖冰兄題名,著名畫家劉仁毅點評道:“阿璞有靈耳,妙筆傳大聲”。作曲家曹光平先生則評價道:“陳元璞用畫筆以一種意境或一種構圖體現這些深奧的音樂巨作的偉大精神,實在是不易的,也是相當成功的”。
一旦選擇,便執着到底。2008年,阿璞有幸作為廣州市殘疾人代表團一員造訪法蘭克福,到達那個他最喜歡的古典音樂作品的發源地萊茵河畔。此行,阿璞帶去了他的《無音之樂》,還在法蘭克福金石頭工作室畫了濃縮版的《尼伯龍根的指環》。德國的藝術家稱呼他為“上帝派來的古典音樂畫者”,并告訴他:“畫古典音樂繪畫是上帝給你在人間的任務”。
直到去世之前,阿璞圍繞音樂創作了4000多幅作品。去時前兩天,阿璞還跟同事聊起自己接下來的創作計劃:接下來幾年,準備畫一大批冷門作曲家的作品。他說,等過幾年,閱曆與感覺及知識夠了才畫回肖邦、海頓、莫紮特。
可惜,時間沒有等他。
畫畫不息,生命不止
2000年,23歲的阿璞成為廣州市少年宮美術部助教。阿璞坦承,他不是一個好老師,沒法獨立上課,他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孩子們。往往是他把蚯蚓、鴨子、烏龜等小動物畫在黑闆上後,再由關老師們向孩子一一講解。但是,孩子們都親切地叫他“阿璞哥哥”,他也仍然被衆多家長當作努力的榜樣和暗夜裡的路燈。
對阿璞來說,他也有一盞燈。音樂與繪畫是他心裡的一盞燈。有了這點光,他的世界就不再黑暗。他在藝術裡找到自己最美好的世界。
小時候的阿璞聽不懂馬勒,面臨着疾病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脅時,他意識到了自己不知道還能陪父母多久。死亡如影随形,阿璞這個時候才終于聽懂了馬勒。2012年底,阿璞開始繪畫他心中的馬勒,從第一交響曲到第十交響曲,《旅行者之歌》、《大地之歌》等聲樂作品。阿璞對生命的感受就像馬勒的第九交響曲那樣:痛,或許一直這樣痛下去。他畫的“馬九”,封面遠處是一個白翼大天使守護着天空,這是光明和救贖的象征。昏暗中,骷髅的魂靈張開手臂伸向大天使,祈求獲得打救。但是,在死去的魂靈和天使之間站立着兩個黑袍死神,舉着兩把交叉的鐮刀,擋住魂靈的去路。他把對生命的這一層體悟畫進了畫裡。
2016年,阿璞對于心靈豐富性的探索曆程經由著名策展人周鲒老師激發和引導,以對話錄的形式收錄在《一條道走到天亮》這本書中。這是一部關于古典音樂的對談錄,是阿璞與衆多音樂大師的心靈對話。
在沒有光明的地方,黑暗也是一盞燈。這盞燈照耀着,一條道走到天亮。——周鲒·《一條道走到天亮·我和阿璞的古典音樂對話錄》
最後的愛給了最愛的世界
6月22日,阿璞的生命樂章永遠按下了終止鍵。
其實,從小到大曆經無數疾病的阿璞早已寫好遺囑,“人生無常,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希望上天能給我更多的時間,因為我的使命未完成。”
從藝術的角度來說,阿璞的使命也許沒有達到他預期的目标,然而他以另一種方式讓自己的生命在身後得到完成。
在生命的最後時光,他提前為自己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要把遺體捐獻給南方醫科大學用于醫學研究,把最後的愛留給世界。此外,他還将捐出個人收入三十萬,為特殊人士的藝術發展設立專項基金。
阿璞的使命有一群人默默堅守
1998年,受到阿璞成長個案的啟發,廣州市少年宮義務開辦了第一個特殊兒童繪畫實驗班,在2006年正式創辦了特殊教育中心,專門招收患有腦癱、自閉或唐氏綜合征的孩子。
直到現在,在廣州市福利公益金資助下,每年有超過2000個免費學位提供給各類特殊兒童來到廣州市少年宮學習音樂、繪畫、舞蹈和戲劇等各類藝術課程,還建立起全國首個青少年融合藝術團:雨後彩虹融合藝術團,讓藝術成為特殊兒童生命裡的一盞明燈。
阿璞離去了,廣州市少年宮的特殊兒童藝術教育卻因他而起,并将繼續滋養千萬個特殊孩子的藝術生命。
來源:廣州市少年宮特殊教育部 美術培訓部
部分圖片由安海波、丁澄提供,特此緻謝
廣州日報全媒體編輯 趙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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