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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新音樂産業觀察,作者 | 億謙
“華語樂壇”最近不知道招誰惹誰了,這幾天不斷人拎出來吊打。對方一邊吊打還一邊罵罵咧咧,“你一潭死水!”、“你回到了彩鈴時代!”、“都2022年了,你還姓周!”、“你早就姓抖名音了!”,總之,“你完了!”、“誰也救不了你!”
單從排行榜上看,當下的“華語樂壇”确實不太争氣,Apple Music前一陣發布的年度熱歌榜,周傑倫的老歌占了54%,100首歌裡,2021年發行的華語新歌就兩首,一首《星辰大海》(黃霄雲),一首《這世界那麼多人》(莫文蔚)。
有人說,Apple Music沒有代表性,看榜單還是得看QQ音樂和網易雲音樂,其實,周傑倫到哪都霸榜,隻是比例大小的問題, QQ音樂最新一期熱歌榜,排名前100的歌曲,周傑倫僅占27%。(比Apple Music少一半,所以就用“僅”吧)
就這還不夠吊打“華語樂壇”?無敵是多麼的寂寞!周傑倫已經“寂寞”到連新專輯都沒動力發了,接受采訪都不帶編了,直接告訴大家,“并不是我不出專輯,隻是目前我都在玩”。
講道理,任何一個人的歌在QQ音樂熱歌榜上能占27%,大概率都會跟周傑倫一樣,選擇去玩而非繼續奮鬥。都27%了,還不去玩?還要那麼拼嗎?給别人留條活路吧。
“華語樂壇”被吊打的另一個原因是“熱歌當道”。除了周傑倫、陳奕迅、林俊傑、薛之謙、李榮浩、鄧紫棋等少數幾位常客,當下的排行榜上全是一些不認識的歌手,名字大都是網名,一茬接一茬的冒尖,都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
别問,問就是“姓抖名音”。
天下苦抖音久矣?也不是,不信你翻翻早些年的媒體報道,沒有抖音的時候,提到“華語樂壇”或者“唱片業”,照樣“哀鴻遍野”。黃舒駿2009年就已經宣布“唱片業已經死了”了,2011年,宋柯又給唱片業的棺材闆加過一顆釘子。
然而,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然在這裡讨論“華語樂壇”……
我們讨論的“華語樂壇”到底是什麼?它從何而來,又要去向何方?或許是時候來好好捋一捋了。
任何一種觀念的成型,都有自己的過程,“華語樂壇”也不例外。
有人說,“華語樂壇”等于“港台樂壇”,表面上看确實如此。很多人懷念的“神仙打架的年代”,所謂的“神仙”大都是港台歌手,周傑倫、五月天、S.H.E.、陳奕迅,以及在很多人印象中是中國台灣火過來的孫燕姿等。
那個年代,港台歌手确實占據了“華語樂壇”的C位,但“華語”兩個字,其實,範圍不止于“港台”,不然,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華人得不樂意了——雖說“新馬歌手”想要火到外埠,也得走港台渠道,但讀完本文,你會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作為一個約定俗成的模糊概念, “華語樂壇”來源已不可考。不過,從一些資料看,“華語樂壇”的觀念成為“共識”大概是在1990年代末。
在此之前,“樂壇”的觀念,多帶有地域和本土色彩,中國台灣有“台灣樂壇”或“國語樂壇”的說法,中國香港有“香港樂壇”的說法,而在中國内地,媒體上早年比較多見的字眼是“港台音樂”。
尤其是“港台音樂”,自1970年代中後期開始發轫到1980年代末港台的唱片工業基本成型,在影視和綜藝的帶動下,港台藝人勢不可擋的成為華人娛樂圈的主角,上内地,下南洋。
但在“港台唱片業”快速發展的同時,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華人,也在發展自己的華語唱片工業。
1980年代初,新加坡出現了一場提倡華人唱華語歌的“新謠運動”,誕生了一批優秀的創作人才,他們中的佼佼者,日後也開始嘗試“反向輸出”,比如許環良、陳佳明和巫啟賢。
“新謠時期”的許環良(左下)和巫啟賢(右上)
随後,新馬音樂人逐漸參與到全球華語唱片工業的鍊條中。1990年,新加坡音樂人Dick Lee參與創作和錄制的專輯《野花》(林憶蓮),給行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90年代,巫啟賢、陳潔儀、無印良品和許美靜的歌曲先後在港台和内地走紅,而許美靜的幕後操盤手是當年在“新謠運動”中跟巫啟賢一起組過團的陳佳明。
21世紀前後,“新馬歌手”蜂擁而至,新加坡有孫燕姿、林俊傑、蔡健雅、阿杜等,馬來西亞有曹格、梁靜茹、戴佩妮等,“新馬歌手”的影響力達到曆史巅峰,至此,“華語樂壇”的說法也獲得了全面的認可。
如果非要給“華語樂壇”劃出一條分水嶺,或許是孫燕姿打敗周傑倫獲得金曲獎最佳新人那一年。在此之前,“華語樂壇”更像是“港台樂壇”,在此之後,“華語樂壇”就更像是“華語樂壇”了。
“華語樂壇”這個概念的落地生根,是華語唱片業全球化專業分工的結果。
随着全球華人市場的跨區域聯動加強,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音樂人影響力越來越大,“華語”一詞所蘊含的全球性華人音樂市場的意義也越來越重要。
2004年,《中國新聞周刊》刊發了一篇李宗盛的專訪,标題是《李宗盛談華語樂壇流水線:新馬制作 台灣秀場 内地接盤》。
一個标題就勾勒出了當時華語樂壇的産業鍊條輪廓:内容制作在新馬、傳播靠台灣的綜藝節目舞台、消費市場則主要在幅員遼闊的内地。
傳統唱片業傳統唱片業遵循的是“古騰堡經濟”模式:大規模投資、專業化分工、大衆化消費。
如果說1980年代之前的港台音樂,以本土生産和消費為主,之後,海外巨頭的入場,借助全球化分工和分銷,實現資本收益最大化,成為大勢所趨。而分包性價比最高的“新馬”成為不少唱片公司的選擇,這也推動了新馬當地唱片業的發展。
“新謠運動”中走出來的許環良,1986年參與創辦了海蝶唱片,李偲菘和李偉菘兄弟則在1990年代初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這些曾經徘徊在華語樂壇邊緣的小團隊,慢慢地接近華語音樂市場的核心,并最終孕育出了孫燕姿和林俊傑這樣的巨星。
在李宗盛看來,199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台灣的唱片業,越來越依賴“外包”,自身的内容出産能力越來越弱。“表面上看,台灣的流行音樂産業依然風光無限,還在扮演火車頭的角色,但實際上有大量的内容資源、人才的産地都不在台灣了,隻不過最後到這個地方來使他們發亮。”(摘自《中國新聞周刊》)
内地歌手也想借助台灣的秀場來發亮,但最終真正發亮的隻有那英。
在那個年代,相比中國港台和新馬,在華語樂壇的産業鍊中,内地市場處于較弱勢的角色。由于流行音樂産業起步較晚,又沒有像新馬那樣享受過“分包”的紅利,内地市場更多是在自己摸索,同時也高度依賴港台經驗。
1990年代内地流行音樂市場裡較成功的案例,不少都有港台人士的身影,比如張培仁操刀的“魔岩三傑”,背後有滾石支持,而曾經推火“校園民謠“的“大地唱片”和曾經推出鄭鈞和小柯的“紅星音樂生産社”都是港人創辦。
除此之外,内地本土唱片業發展遠談不上成熟,盡管偶爾也會有一些像亮點,但市場基本被港台藝人主導,也就是李宗盛所說的“接盤”。
然而,發展到1990年代末,留給内地完善唱片業體系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很快,新技術和新渠道将吞噬一切。
2000年,周傑倫出道,才華橫溢的他,一火就是20年,但同時也掩蓋了唱片業存在的問題。
在大衆眼裡,21世紀前五年是華語樂壇神仙打架的年代,但在業内眼裡,那是唱片業崩盤的開始。
張信哲曾回憶說:“我非常灰心的是2000年那段時間。我還在索尼,兩年換了4個team,一首歌都沒錄出來。公司也在不斷合并、重組。整個産業亂了,原來有規律的世界崩塌了。(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資深媒體人馬世芳的說法是:“台灣唱片工業的毀滅大概是2001、2002年,MP3是一個事,但是唱片工業本來體質的弱點,因為MP3也就浮現出來。”(摘自《青年BLEU & BOOK》
歌手遊鴻明則說:“早在2004年的時候,我就曾說過唱片業遲早會崩盤,當時很多人還很驚訝。然而兩年後的2006年,唱片行業的越發蕭條,大家似乎才第一次意識到唱片業發展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摘自《成都晚報》)
2009年,黃舒駿在一場發布上“宣布”:“唱片業已經死了。”
現在看起來,周傑倫、五月天、孫燕姿、林俊傑、S.H.E.那一批人的崛起,可謂華語傳統唱片業“最後的戰役”,他們搶在互聯網起勢之前站穩腳跟,并因此受益匪淺。後來,華語樂壇開始斷檔。
當年陶喆發完第一張專輯,被捧上天,卻沒想到,沒兩年居然蹦出一個周傑倫,如今,周傑倫出道21年了,五月天出道22年了,陳奕迅出道26年了,但在華語樂壇裡,放眼望去,無人接班。
也不是完全沒有,隻不過,很難火到内地市場,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周興哲。周興哲的海外數據非常出色,他的歌曲在Spotify上高居中文歌曲播放量第一位。但在内地市場,已經發了五張專輯的他近兩年才算靠内地綜藝積累了一點知名度,跟一出道就紅遍大江南北的前輩不可同日而語。
實際上,21世紀後五年出道的港台歌手,地位已經大不如前。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内地經濟崛起打亂了“華語樂壇”原有的鍊條,華語唱片業過去賴以為生的專業化分工已優勢全無。
21世紀之後,互聯網和移動通信快速發展起來,而中國内地是全球發展最快的市場,并因此占據的渠道優勢。
傳統唱片業的宣傳,主要靠大衆媒體之上而下的填鴨,互聯網和彩鈴讓音樂連接到了更廣闊的“下沉市場”,消費者的需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網絡歌曲和彩鈴歌曲的興盛,跟音樂前所未有的“下沉”有關,過去由于種種條件限制而無法介入音樂消費的普羅大衆,如今有了用手投票的權利。
短視頻熱曲的底層邏輯,也不外乎于此。“喂豬食”這種說法,過于簡單粗暴,也過于看低大衆的自主選擇意識,“審美”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如果連接觸的機會都沒有,談何審美?
内地娛樂市場也因為背靠越來越強勢的經濟,逐漸掌握了傳播的主動權。
鄧紫棋、蕭敬騰和徐佳瑩等港台藝人通過上内地綜藝破圈,證明了這樣一點:内地不再隻管“接盤”,也開始提供“秀場”了。藝人不再依賴台灣的舞台“發亮”了,相反,港台和新馬藝人要想“發亮”,得上内地的舞台了。
鄧紫棋在《我是歌手》第二季
問題是,内地的制作,沒有跟上。
“壇”這個字,是祭祀用的台、是講學的場所、也是一個容器和一個圈子。總之,它是一個空間的概念,是空間,就有經緯、長寬、高低。
“樂壇”這個詞過于籠統,提“音樂産業”或許更合适一些。一個健全的音樂産業,起碼應該具有一個完善的産、供、銷體系和配套的價值衡量和傳遞機制。就像任何一個空間一樣,有經有緯,有高有低,有長有短。
歐美樂壇,不但有專業化的人才和分工,還有專業化的媒體和獎項,以及相對較嚴謹的數據統計,并由此形成較統一的行業共識。
“共識”成型之後,行業從業者會形成相似的審美和技術水平,并由此推動行業在某個穩定的水平上不斷向前發展。
歐美也有粗制濫造的内容,但上不了台面,而台面上能聽到的,因為有“共識”約束,不會太離譜。
相比之下,内地音樂市場就顯得有些混亂,長久以來,缺乏一條穩定的脈絡。
一會是“魔岩三傑”,一會是“校園民謠”,一會是“彩鈴一響,黃金萬兩”,一會是“神曲當道”,如今則可能是“短視頻熱曲”的天下。
仔細想想,過去20年來,能長期保持作品穩定輸出、演繹事業不斷成長的内地歌手都屈指可數。
内地樂壇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當我們試圖去讨論相關問題的時候,可能會發現,大家對此沒有“共識”,有的是“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或者是“存在就是合理”,“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大行其道。
“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既是新技術發展帶動生産力下沉的結果,也是行業缺乏專業化分工的縮影。
一個行業的“共識”需要在多年發展之後不同崗位經過相互撕扯才能成型。在傳統唱片業時代,内地音樂市場專業化體系還沒有充分發展起來就被新媒介沖垮了,如今的市場表征,是多年頑疾的病發。因為長期以來沒有發展出一套專業化分工,市場所呈現的就是“專業化”的反面:各自為戰、各生歡喜,也亂象叢生。
回顧全球音樂産業的發展曆程,我們會發現,音樂市場的發展,總會經曆一個靠“粗制濫造”野蠻生長的階段。
一百多年前,音樂産業剛起步的時候,“叮砰巷” (Tin Pan Alley)的粗制濫造,讓業内人士怒批“有多少新的音樂,就有多少新的垃圾。”内地的音樂市場所出現的 “亂象”隻不過是重走“叮砰巷”的老路。
“野蠻生長”終究得回歸理性和規範,但這條路還要走多久,誰也不知道。
一如互聯網作家克萊·舍基所言:“互聯網并非是在舊的生态系統裡引入新的競争者,而是創造了一個新的生态系統。”如今的音樂産業變革,是系統性的範式轉移。傳統媒介所建構的資源高度集中的“古騰堡經濟”正在被分布式的“互聯網經濟”取代,而中國内地又是全球音樂市場中互聯網化程度最深的一個。
IFPI的數據顯示,全球音樂産業流媒體收入占比是62.1%,中國内地的流媒體收入占比超過90%。
深度互聯網化的中國音樂,享受到了中國互聯網經濟快速發展的紅利,中國内地的音樂市場是目前全球增速最快的市場之一。
隻是,互聯網為中國音樂市場帶來了“效率”,卻沒有帶來“質量”,而且,在一個缺乏傳統唱片業經驗打底的市場環境下,網生内容如何有序發展,并無經驗可循。
“華語樂壇”的認知混亂,可能便來自于此。内地原本就脆弱的唱片業體系,被新媒介沖得七零八落,支撐不起優質内容的開發,少數能在内地立足的港台、新馬藝人基本上都是老面孔。于是,在新媒介不斷發展的同時,沒能跟上經濟和媒介發展步伐的“華語樂壇”隻能停留在過去。
至少,在網友的印象中是這樣。
屬于港台和新馬的“傳統唱片業模式的華語樂壇”正在成為過去,“互聯網時代的華語樂壇”仍然缺乏“共識”,在這樣一個大趨勢下,或許,所有從業者都需要思考一下,我們到底想要建構一個什麼樣的“華語樂壇”。
當這個問題捋順之後,相信會有新的天才橫空出世,而且,或許就誕生在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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