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謝穎 見習記者 劉彥君 羅石芊

一位身着彜族服裝的小女孩，緊緊擁抱住一尊雕像，小手上下摩挲着雕像。随後，女孩仰起頭，望着雕像的臉龐，伸出右手，先撫摸他的脖子，又捏了捏衣服的領子。最後，小女孩整個身子貼在雕像胸前，淚眼婆娑……連日來，這則短視頻在社交平台觸動了萬千網民的淚點。

雕像主人公名叫張曉林，生前在大涼山連續6年從事公益活動。2020年初，他因病離世。一年多後，父女倆以這種方式在涼山“團聚”。

7月16日，封面新聞記者在四川省巴中市南江縣見到小女孩，并對話小女孩的母親吳美麗，聽其講述這尊雕塑背後的故事。

“團聚”

7月16日上午，南江縣某電商産業園二樓，吳美麗和母親在店鋪忙碌，小女兒培培在一旁安靜地玩耍。

平靜生活之外，是網絡空間如潮般的關切。擺在桌子上的手機響個不停，直播間裡，粉絲不斷向她打招呼，很多人詢問網上熱傳視頻的故事。

吳美麗告訴封面新聞記者，視頻裡的故事都是真的。那尊雕像原型，是她的丈夫，名叫張曉林，江蘇省南通如臯人。丈夫生前在涼山從事愛心公益活動6年，共捐建30多所學校。2020年因病離世。那一年，培培還不到2歲。張曉林離世半年之後，朋友們為他塑了一尊雕像。後來，這尊雕像被搬到了丈夫生前發起捐建的第39所學校校園裡。

去年11月8日，吳美麗帶着家人去了涼山和丈夫“團聚”。

張曉林、吳美麗和孩子們在一起

“見到雕像時，女兒一眼就認了出來，說‘是爸爸’。”吳美麗回憶，女兒培培撲過去雙手抱住“爸爸”，卻沒有得到回應，很失落，念叨着“不是真爸爸”。她伸出雙手撫摸爸爸的臉頰，拍打爸爸的前胸，再趴在爸爸的胸前，神情哀傷，淚眼婆娑……

事後，吳美麗在視頻号裡記錄下這段心路曆程：1年9個月了，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團聚了。培培一眼就認出了這是爸爸，她把爸爸的雕像當作爸爸一樣去撫摸，去擁抱，去親吻。原諒我那一刻我沒忍住，盡快逃離……

今年6月，索瑪花開，吳美麗再次帶着培培前往大涼山看望“爸爸”。

到了學校，吳美麗在廚房忙着給孩子們做飯，發現女兒不見後，她跟了出去。

“她去年來過這裡，還記得，我估計她是在找爸爸。”吳美麗說，果然，她發現培培在校園裡左顧右盼。直到推開一扇虛掩的門，培培找到了戴着紅領巾的“爸爸”後，開心地喊“爸爸”，又沖着她笑。培培伸出雙手去摸“爸爸”，個子太矮，隻能摸到“爸爸”的衣服。培培調轉方向，走向吳美麗，爬進了她的懷抱，和“爸爸”一起照了一張“全家福”。吳美麗的淚水忍不住流下來，培培又幫她拭去臉上的眼淚，輕聲呼喚“媽媽！”

吳美麗說，培培和父親的感情很好。在張曉林重病期間，培培在醫院陪爸爸，給爸爸喂水果。張曉林離世後，培培經常翻看相冊，父親的模樣已經深深印在了她的心裡，所以見到那尊佩戴紅領巾的雕像，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培培和爸爸一樣富有愛心。今年6月，吳美麗帶她去大涼山前，培培找了好多自己的衣服、鞋子、玩具和零食，送給了涼山的哥哥姐姐。今年7月，培培幼兒園小班畢業了，還被評為愛心小天使。

丈夫走了，生活還得繼續。吳美麗在電商産業園内開了一家小店，線上銷售巴中土特産品。千公裡外那片見證他們愛情和艱辛奮鬥的土地，是她永遠的牽絆，她在視頻号裡曾有過這樣的獨白：再次來到這裡，不是回憶，不是放不下，不是活在過去，而是希望自己能做自己！

知恩、感恩、報恩、傳恩，這是張曉林生前經常挂在嘴邊的八個字。吳美麗說，自己将來還會帶女兒去大涼山，走一遍父親走過的路，從小在心裡播下一顆善良的種子。

初識

“2017年6月7日，是我們初識的日子。”吳美麗回憶，那是她第一次來到大涼山，當時，索瑪花兒開得正豔，藍天似乎觸手可及，高原的風将此前的擔憂吹得無影無蹤。

這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三天前，幾位從事公益的朋友告訴她行程時，她滿口答應，但随即又心生悔意：微友圈裡那些險峻的山路、汽車翻覆的畫面，讓她想打退堂鼓。6月7日一早，她咬咬牙出了門，開始了冒險之旅。

此去涼山，有一位名叫張曉林的男子随行。吳美麗從朋友處獲知，微友圈裡的那張車禍圖片，張曉林就是親曆者。照片裡，一輛受損嚴重的越野車橫在斜坡上，面目全非，遠處公路路肩上坐着幾個男子，那個外形粗犷、咧嘴大笑的男人，正是張曉林。

早在幾天前，吳美麗就見過張曉林。他來南江找朋友玩，朋友也熱衷公益，與吳美麗關系較好。幾個人一起吃飯聊天，還參加了一位朋友的婚禮。

外形彪悍、黑皮膚、大嗓門，不拘小節，脖子上戴一根粗項鍊，是張曉林留給吳美麗的第一印象。到了目的地，一群孩子遠遠地擁過來，仿佛一群快樂的小鳥。被孩子們包圍的張曉林，瞬間變了一個人，他滿臉笑容，和孩子們擁抱，捏捏他們的小臉蛋。

當時，整個公益團隊租住在一所簡陋的民房内。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張曉林的大嗓門就在院子裡準時響起，一行人洗漱完畢，頂着晨曦出發。

大涼山山高路遠，目的地看似很近，開車往往要大半天，返回駐地時已到夜幕降臨時分。

與募集、發放愛心物資同時進行的，是幼兒園、小學等各類學校的捐建。當得知張曉林正在籌建第23所學校時，吳美麗有些吃驚，這個男人身上竟有這麼大的能量？

當年7月，張曉林要帶十多個孩子去看山外的世界，其中有6個女孩，需要一位女性志願者同行。當他發來邀請時，吳美麗毫不猶豫答應了，第二次去了涼山，他們帶孩子們走了十多個省份，還特地去了天安門。

饋贈

此後，兩人聯絡逐漸密切，話題也越來越廣泛。一天，張曉林表現得異乎熱情，他要給吳美麗介紹一位男朋友，問她有哪些條件。年齡差距不超過10歲、心地善良有上進心就行，吳美麗說出了自己的“最低”标準。“如果對方離異呢？”她想了一會反問：“離異并不代表品行就有問題啊？”

一次搞活動，吳美麗無意中看到了張曉林的身份證，看上去50出頭的他竟然是位“80”後，且僅比自己大8歲？她思忖可能常年承受紫外線所緻，随即她又聽說對方有過婚姻經曆。後來，當張曉林向自己表白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開始就落入了“圈套”。

2017年12月，在老家南江的鄉下，兩人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面對前來道賀的親友，張曉林說：“我在四川做了這麼多年事情，沒有白做，四川回饋給我這麼好的一個老婆”。

張曉林賣掉項鍊捐建的小橋

簡單幾句話，道出了張曉林鮮為人知的過往。

年輕時的張曉林，開過遊戲廳，是孩子們眼中的“壞叔叔”。後來他将遊戲廳轉讓，又逢家庭變故，遂一個人開車遠行。

2014年3月17日，他在雲南麗江遇到幾個幫着大人拾柴禾的小孩，深受觸動，當即停車給了每個孩子100元，“希望大家轉發，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是怎麼過的？”“好想全帶回家養”。他在朋友圈寫道。同年5月5日，遊曆至涼山時，他給一位背着孩子的中年父親送了幾件新衣服，這位父親扭頭抹眼淚，“父親眼淚都流下來了。”張曉林寫道。

吳美麗說，那一次涼山之行，是張曉林的人生轉折點，他決心紮根這裡，開始新的生活。

張曉林動用所有人脈資源，捐資捐物，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的愛心團隊。

物質捐助隻能解一時之需，孩子們要走出大山，唯有靠教育，張曉林團隊的重心逐漸轉移至學校建設。

以前張曉林脖子上戴着一條金項鍊，吳美麗對此心存芥蒂，她經常開玩笑道：“你能不能摘了，别讓人家說我圖你什麼呢。”張曉林呵呵一笑，沒說什麼。後來金項鍊不見了，他用賣掉項鍊的錢，為一個村子換來一座跨河的小橋，解決了57名孩子雨天無法過河的難題。村民們在橋頭立了一塊石碑，上書“吃水不忘挖井人，過橋不忘張曉林”。

永别

婚後，張曉林一改過去獨行俠風格，做事不再風風火火，開車速度盡可能緩下來，眼神也柔和了許多。2018年初，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培培，一家人圍坐在大涼山溫暖的火塘邊，半夜裡冷風灌進來，他起床找紙殼堵住窗戶的縫隙。

就在籌建第39所學校時，張曉林倒下了。2019年5月，他被确診為肝癌晚期。“看起來那麼強壯，怎麼會呢？”吳美麗不敢相信。在醫院裡，坐在輪椅上的張曉林，被女兒一雙小手推着在陽光裡行走。

即便無法起床，張曉林依然沒有忘記他的事業。2019年12月18日，在上海住院期間，他和江蘇如臯慈善基金會簽下了“曉林愛心基金”捐贈協議，自己作為發起人一次性注資5萬元。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他依然情系公益，募集了用于建設希望小學的近24萬元善款，掏錢為家鄉父老鄉親購買了1萬隻口罩。

2020年1月30日，張曉林溘然離世，生命定格在39歲。

紀念

愛心人士、張曉林生前好友何雨情介紹，張曉林病重期間，仍在努力募資建設第39所希望小學，妻子吳美麗多次前往涼山，接力完成了該校的建設。學校建成時，當地要搞一個剪彩儀式，但張曉林已永遠無法抵達現場，為了完成他的願望，何雨情和吳美麗商量，計劃為張曉林塑一座雕像。

何雨情将該計劃發到朋友圈，在一位律師朋友的引薦下，廣州美術學院的雕塑家朱英元被張曉林的故事深深打動，兩周内就完成雕塑，并聯系物流公司加急送到涼山。張曉林的雕像被擺在學校的圖書室，學校老師勒爾此哈希望以這種方式告訴學生，不要忘記和辜負張曉林的恩情。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隻要未被遺忘，故人就不曾離去。”為了完整記錄張曉林6年公益路，何雨情等多位好友計劃制作一部紀錄片，遺憾的是，張曉林沒有等到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希望能以雕像和紀錄片的形式，把張曉林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讓公益精神薪火相傳，這就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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