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年的中秋，白居易寫過一首詩《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

銀台金阙夕沈沈，獨宿相思在翰林。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裡外故人心。

渚宮東面煙波冷，浴殿西頭鐘漏深。

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陰。

元九，就是白居易的一輩子好基友元稹。810年，白居易還在翰林院的清貴職位上打卡摸魚，元稹卻因觸犯宦官權貴，被貶江陵府士曹參軍。這種現象，我們一般叫做拆CP。

但是，在那個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元白二人一生詩歌唱和，居然達到了900多首。這個數字，除了乾隆認為平平無奇，其他粉絲還是一緻贊歎的。元稹死後，白居易寫：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成了許多網絡小說和古風歌曲的靈感來源。

隻是，現代人能寫古風歌曲者衆，能寫古體詩的人已經寥寥。即便不講究格律對仗的現代詩，也已經退縮到一個極小的圈子孤芳自賞，普通人連欣賞都欣賞不來（不信去問賈淺淺女士）。這并不是現代人不聰明不學習，而是因為詩歌的審美價值雖然永恒，但實用價值已經退場。

在白居易們的時代，甚至一直到晚清，到新文化運動之前，寫詩一直是求職、交友、混圈子的利器（賈淺淺女士表示羨慕）。

我們且不談正史，隻說《紅樓》，寫詩，也是紙片人命運轉折的推動力。

在《紅樓夢》的第一個中秋夜，一個叫賈雨村的寒士迎來了命運的轉機。

那夜，姑蘇城内，十裡街市，家家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一位名叫甄士隐的小城名流，于家宴之後，特備一席，親自邀請住在隔壁葫蘆廟裡的落魄才子賈雨村飲酒賞月。雨村酒至八分，意興疏狂，即興吟詩道：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甄士隐瘋狂點贊，當場送了雨村五十兩銀加冬衣兩套，助力他進京赴考實現夢想。雨村“不過略謝一語”，酒闌人散後，連夜收拾出發，都不曾向金主當面告别。

後文我們知道，雨村去後，甄士隐先是丢失女兒英蓮，後遇火災傾盡家産，于寄人籬下受盡白眼之後，看破紅塵不知所蹤。而雨村高中歸來，因緣巧合遇到當日對他偶一回顧的甄家丫鬟嬌杏，尋訪到士隐之妻，嗟歎往事之餘，不忘趁機納嬌杏為妾。他向士隐之妻承諾說，會幫他們找回被拐走的英蓮。但造化弄人，數年之後，為了保住自己的錦繡前程，賈雨村竟然坐視英蓮落入呆霸王薛蟠之手，奔向煙消火滅的悲劇人生，徹底黑化。

甄家丫鬟嬌杏，隻是出于好奇多看了雨村幾眼，便被他認定是巨眼英雄風塵知己；而雨村真正的知己，對他投以真誠的尊重與幫助的甄士隐，遭遇的卻是忘恩負義、恩将仇報。

人間情誼的錯位感和命運無從把握的宿命感，讓這個非主線故事，成為讀者耿耿于懷的心結。

又過了多年之後，昔日的英蓮已改名香菱，正式做了薛蟠的妾。

因為薛蟠要出遠門搞事業，薛寶钗求了母親，帶香菱進大觀園來做伴。名為作伴，其實是寶钗知道香菱一直羨慕大觀園生活，抽空帶她來玩玩。

此時的香菱，雖然與薛蟠已有名分，但奴婢出身的妾身份上仍是奴婢，她要稱呼寶钗為“姑娘”，寶钗叫她“菱姐姐”而不是嫂子。她對于進大觀園期盼己久，一聽消息，就纏着寶钗教她做詩，因為大觀園姑娘們辦過幾次詩社的消息，讓她很是豔羨。

寶钗：謝邀，婉拒。

香菱不肯放棄理想，找到林黛玉，黛玉一口答應：我雖不通，教你沒問題。

紅樓世界裡有個大誤會，很多人（比如趙姨娘）覺得寶钗待人最平等公道，比如送禮的時候不肯薄待任何人，協理家務的時候想得到讓大家利益均沾，不管大人物小人物都承她的情。而黛玉在别人眼中，是孤高自許的、驕傲的、看不起普通人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千金大小姐。

但實際上，黛玉才是最不以身份取人的那個，而寶钗心裡的秩序觀念比誰都重。有人總結說：寶钗收人心，黛玉信天命。精确。

在香菱要學詩的時候，寶钗的内心是抗拒的。她評價香菱“得隴望蜀”，意思是，貪圖獲得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非分之想。

其實寶钗這個心态可以理解。開了天眼的讀者們事先知道，香菱論家世根基，容貌性情，雖不能比拟侯門千金，至少是秦可卿一流人物（書裡還暗示她們長得像）。秦可卿，是可做賈府長房嫡媳的人。但書裡的紙片人不知道。在他們看來，香菱就是薛家花了幾個錢買來的來曆不明的丫鬟，薛姨媽肯擺酒請客讓她正式做薛蟠的屋裡人，都是格外開恩莫大的擡舉。

做詩？鴛鴦紫鵑襲人晴雯莺兒平兒誰會對做詩有興趣？連不争體面上進的小姐都有不做詩的。有一回林黛玉約開詩社，有人說，迎春姐姐病了，少了個人。連寶玉的第一反應都是：二姐姐又不做詩，不用等她。

所以，香菱學詩的故事，在紅樓世界裡，其實是個異數。

但學詩這件事，又是香菱真正融入大觀園主流圈子的開始。她被衆人認可的第一首詩，據說中夢中得來，仿佛是對昔年賈雨村在甄士隐面前吟出的那首中秋絕句的唱和——也是詠月，韻腳也相同，讓人不得不懷疑作者是故意的。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後來，在蘆雪庭，看到香菱與寶黛湘琴探春諸人同場聯詩競技的時候，包括她與湘雲半夜不睡覺評論古代詩人風格的時候，我們都能會心一笑。她通過自己的努力，拿到了一個比升職加薪更寶貴的東西——由興趣聚合起來的共同體。

當然，這也是薛蟠後來娶的夏金桂永遠拿不到的。所以她嫉妒。

賈雨村跟四大家族勾結上以後，經常來賈府做客，每次還點名要見寶玉。

賈政自己雖然有吟風弄月的愛好，但文學原創能力應該很苦手，所以拿雨村當寶貝，很依賴他。大觀園剛建成，匾額對聯還空着的時候，清客們撺掇賈政搞頭腦風暴，賈政說：等雨村來了，讓他拟。清客們還有點不高興：何必非等雨村！

不過後來為了讓元妃高興，大觀園的文化景觀露出，都用了寶玉黛玉衆姐妹的創意。但賈雨村也算與有榮焉，畢竟他是黛玉的授業老師。雖然賈雨村搭上賈府是靠關系，但他能謀到林家（包括江家大族甄家）家教的職位，還是憑本事吃飯的。後文裡，他能混到大司馬這樣的高位，也不可能隻靠關系。

關于加入精英群體的方式，美國學者田安在《知我者：中唐時期的友誼與文學》中，分析道：

官方途徑自然可以正式認定一個人成為一個新的地位崇高群體的成員，除此之外也存在着許多加入精英群體的非官方途徑，譬如通過創作某種流行文學風格的作品，又如培植和貴族間的社交關系，娶一位出身高門大族的太太……

但以上這些玩法歸結在一起，還是可以用一句真理概括：人醜就要多讀書。這裡的讀書，并不是那種被賈寶玉鄙視過的功名祿蠹，而是通過對世間知識的掌握，尋找自己的同路友伴。

畢竟，同樣作為求職技能，寫詩比做PPT的優越性在于：

它既可以作為準入門檻，把不符合資格的人選淘汰出局；又可以作為趣味共同體的形象代言，為每一個成員的人設添磚加瓦。最後，最靠譜的職場交情，或者把職場交情發展為終身友誼，還是要有共同的趣味和價值打底。

尾聲

回到810年的秋日，對于白居易的月夜遙問，元稹也有詩酬答：

一年秋半月偏深，況就煙霄極賞心。

金鳳台前波漾漾，玉鈎簾下影沉沉。

宴移明處清蘭路，歌待新詞促翰林。

何意枚臯正承诏，瞥然塵念到江陰。

此處應有月餅廣告，然而暫無客戶植入，隻能遙畫一餅，祝各路讀者中秋節快樂，人月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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