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死理,一根筋,往好了說,是講原則;說難聽的,就是榆木腦袋,不會變通,适合做木魚,笃,笃,笃。以前講“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現在,眼見也不一定為實。時移世易,發展是硬道理,變化是唯一的不變。寫寓言,寓金玉良言于字裡行間,但“我之蜜糖彼之砒霜”,在時間的長河裡,雖然河大緻上還是那條河,但船早變了——古人的金玉良言,或許值得我們換一個角度去看待。曾有人這麼講寓言,“過于明顯的說教和固定的結論,有時候不僅不能為孩子所理解,還會局限孩子的想象”。若真如此,那就是榆木腦袋了。對這樣的意見者,最好的回答就是做幾個示範給他們看看。
【一】
在“種子”一課中,講到了孫建江的《美食家狩獵》與明代劉元卿《應諧錄》中的“兄弟争雁”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屬空談誤事。這樣子“雷同”的創作還有必要嗎?當然有必要。在某個層面上,寓意好似數學中的定理定律,它是不會變的,但數學題可以無窮變化;寓意可以不變,但寓言故事可以無窮變化,似孫悟空的一根毫毛,本質就是毫毛,變化則多了去。雖然今人看古人的寓言也受益多多,但是,如果能用今人更熟悉的事物來闡釋寓意,與今人同在一個頻道上,接收到的信号不就更強一點嗎,興趣也會多一點吧?再說了,萬一碰上看不懂古人的、讨厭古文的,那古文寫得再好,也是白搭。所以,将古人的智慧用今人的生活去表達,也是很重要的,這叫與時俱進地表達。這也是一種變與不變,寓意性能穩定,寓言的外套時尚潮流。——這個本來應該放在“種子”一課中,今天想起來了,就補在這裡,也挺合适。
【二】“變化”這課,我主要舉三個例子:
一是《莊子·列禦寇》中的一篇超短寓言,我個人特别喜歡。“朱泙漫學屠龍于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朱泙漫跟着支離益學屠龍術,花光了錢,也花了時間,技術是學成了,出師了,結果卻沒有使用的地方。無用武之地,确實是一件難受、懊糟的事情,所以,我們明白這種好心的告誡:怕入錯行,怕嫁錯郎。朱泙漫顯然是入錯行了,變成了我們嘲諷的對象,其實呢,他是個秤砣,我們在秤盤上,半斤對八兩——我們大學一畢業就失業,算不算“技成而無所用其巧”?或許連技都沒成,我們拿什麼笑話人家朱泙漫?
今天我們都知道“非遺繼承人”這個光榮的稱号。朱泙漫不正是一個非常合格的非遺繼承人嗎?而且還繼承得入了迷,無怨無悔,稱得上是榜樣。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嘲諷朱泙漫是不是目光短淺了一些,功利實用了一些?一塊骨頭,隻要時間足夠長,都價值不可估,何況是屠龍術呢?
二是《墨子·魯問》中的“公輸為鵲”: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功,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公輸子即魯班,木匠的祖師爺。他心靈手巧,做了隻木鵲,能連續在天上飛三天,他自個很得意。可墨子卻不這麼看,他說,這木鵲還不如車軸上的銷釘!說着,他随手用三寸之木做了一個,别看隻是一個小銷釘,用在車軸上,車子能承受五十石的重量呢。——墨子的話有道理嗎?當然有,而且還很實在。那是一個戰亂年代,科學技術得實用;魯班做木鵲再厲害,在戰事上,如朱泙漫一般無所用其巧,隻能在春遊時候錦上添花,卻不能夠雪中送炭。
時間過去兩千多年了,回首看去,卻被木鵲吸引,繼而神遊:在兩千多年前,做出一隻能連續飛三天的木鵲是多大的能耐啊,如果堅持研究下去,或許我們華夏的天空上早早就有飛機了呢!
一篇寓言的價值,對讀者而言,它應該有當下的部分,談古要論今。同樣的,我們理解一樣東西,要設身處地去思考,才能體會當時情境,才能理解古人之所思。這一古一今之間,便有了變與不變。在《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記載:“墨子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墨子也是很有想象力的一個人啊,可惜他的木鸢隻能飛一天。魯班是在此基礎上改進的嗎?如果是!墨子說“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不就有了狐狸的酸味?據說,到了漢代,大将韓信攻城,就用上飛行器了。說風筝感覺小兒科,說飛行器,很厲害的樣子啊。
三是《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的“買椟還珠”。前面兩個例子,都用了“今天看過去”,這是一個視角問題。插一句,如果我們站在明天看今天,或許我們今天所做的事會更有方向、更有價值。
“買椟還珠”這個事,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嘲笑的是買珠者,可是原文的本義是諷刺賣珠者。——楚王謂田鸠曰:“墨子者,顯學也,其身體則可,其言多不辯,何也?”曰:“昔秦伯嫁女于晉公子,為其飾裝,從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晉,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此可謂善嫁妾,而未可謂善嫁女也。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櫃,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椟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椟也,未可謂善賣珠也。今世之談也,皆道辯說文辭之言,人主覽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說,傳先王之道,論聖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辯其辭,則恐人懷其文,忘其用,直以文害用也。此與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類,故其言多不辯也。”
田鸠是墨家巨子,齊國田家第九代首領、帶頭大哥。楚王問他:“墨子的學說,是入世的、跟日常生活緊密結合的,他也是這麼去做的,言行一緻的,有效果的,可為什麼他的話聽起來不漂亮,好像太直白了一點,甚至有點兒難聽。”田鸠回答道:“讓我打個比方吧。秦伯嫁女,給了不少陪嫁,包括七十個穿着漂亮衣服的妾,結果他女婿更喜歡這些妾;楚國人賣寶珠,用漂亮盒子裝起來,結果鄭國人隻要漂亮盒子不要寶珠;很明顯,秦伯和賣珠者都搞錯方向了。當今天下那些學科帶頭人,就跟秦伯和賣珠者一樣,用華麗麗的語言去包裝觀點,結果那些個大王被文采俘獲,而忽略了文采背後的價值。墨子懂得這個理,所以他的話多是赤裸裸的,直接表達,直中紅心,不給大王犯錯的機會。”——從這篇原文便可看出,換個角度去看待,寓意就變化了,之前我們把領會的重心放在買珠者身上,偏離了原文要表達的意思,偏就偏了,其實也挺好的。就像現在,我把目光放在朱泙漫“非遺繼承人”這個身份上,放在魯班“造飛機”的夢想上,不也挺好?——但是,如果我們隻記得“買椟還珠”是個貶義詞,表示取舍不當,那就是斷章取義,狹窄了思考的通道,如此這般下去,還真可能局限想象了。想象是思考,思考需要想象,有想象就有空間,有空間就裝得下變化,變化就是一個字:活。活字三點水,是條懸河;活字一條舌,抵得千張口。切莫隻認死理、一根筋,孔夫子也認過“直八”。
【三】又想起一個故事:小兔懶,去菜場讨蘿蔔吃。“老闆,給根蘿蔔吃吃。”“去去去,沒空理你。”第二天,小兔又去了。“老闆,給根蘿蔔吃吃。”“去去去,沒空理你。如果,明天,你再來,我拿剪刀,剪掉你的耳朵。”第三天,小兔又去了。“老闆,有沒有剪刀?”“去去去,沒有剪刀。”“老闆,給根蘿蔔吃吃。”——有人說小兔好吃懶做,幹嗎不自己種一片蘿蔔,自力更生,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呢。這是對的!有人說小兔很堅持,冒着耳朵被剪掉的危險,也要去菜場,“老闆,給根蘿蔔吃吃。”這也是對的。還有人說小兔很智慧,“老闆,有沒有剪刀?”沒有剪刀。“老闆,給根蘿蔔吃吃。”這還是對的。——同一個故事,不同立足點,不同的理解,各取所需,這不也很好嗎?
很多寓言寫作者,還是謹遵一篇寓言一個鮮明的寓意,這當然好啦。如果一篇寓言允許不同角度的合理解讀,不也很好嗎?生活本就是複雜多變的啊——這一課我講的是“變化”,變化在哪裡?即用今天的眼光去解讀以前的寓言,用今天的時代屬性去翻新以前的寓言,用不同的角度去創作寓言,寓言本就是包容性極強的文學樣式,為何要讓寓言一成不變呢?
寫作者放一個寓意在寓言中,想把它傳遞給讀者,這是“為讀者思考”;當讀者讀了一篇寓言,有了感受,結合他自己的生活,從寓言中推導出了新的寓意,這是“站在讀者角度思考”。“為讀者思考”和“站在讀者角度思考”是非常不一樣的。“為讀者思考”是說教,是不變;“站在讀者角度思考”是思考,是變化。如果你來寫寓言,你站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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