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與景色分開來描寫,是一種最常用也最簡單的寫法。但許多詩是情感與時空景色交融不分的,詩人将時空景物作為發抒自己心中壘塊的機緣罷了,所以景中可以含情,情中可以寓景,至于托物起興,摹景寫心,更覺詞旨深渾,妙境無窮。
李重華曾說:“詩有情有景,且以律詩淺言之,四句兩聯,必須情景互換,方不複沓,更要識景中情、情中景,二者循環相生,即變化不窮。”(《貞一齋詩說》頁八)
這一段話既說明情景分寫的好處,更說明情景交融的難能。都穆亦曾引陳嗣初的話說:“作詩必情與景會,景與情合,始可與言詩矣,如“芳草伴人還易老,落花随水亦東流',此情與景合也。“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此景與情合也。”(《南濠詩話》頁十三)都氏書中所舉情景交融的例子,都有沉郁的情與秾麗的景,表現出不凡的意境。
前人将情景交融分為三項,如施補華說:“景中有情,如“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情中有景,如“勳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情景兼到,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硯傭說詩》)他将兼寫情與景的句子,其字面以景為主體,偏重于寫景的,屬“景中有情”類;字面以情為主體,偏重于寫情的,屬“情中有景”類;字面情景并重、交融莫辨的,屬于“情景俱到”類,其實這三種都可說是“情景交融”的例子。
所舉《江亭》詩中的“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一聯,特别邀人激賞,浦起龍說它“透出胸襟,便極閑适”,盧元昌說它“身在亭中,心遊亭外”,這種批評都對情景的交融有着深刻的體味,不過情景交融的妙句,有時簡直是一種悟境,一種像禅一樣不可說的悟境。
仇兆鳌亦曾舉杜詩五律中的佳句來說明情景交融的境界:“有景中含情者:如'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岸花飛送客,樯燕語留人'是也。有情中寓景者:如'影著啼猿樹,魂飄結蜃樓'、“正愁聞塞笛,獨立見江船'是也。有情景相融不能區别者: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是也。”
仇氏所舉“景中有情”及“情中寓景”與前章所論“情景分寫”者有别,仍是屬于情景交融的,而仇氏所舉“情景交融”中的片雲兩句,出自杜甫的《江漢》詩,全詩是: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本詩用老馬作喻,寫出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胸懷。其中“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為什麼“遠”,為什麼“孤”,完全是受了“思歸”的感染,個人感覺飄泊無定,歸心才與雲共遠、與月同孤。如果再将這“孤遠”的心情比拟到行仁緻遠上去,意味自然尤加深長了。
趙訪特别欣賞中間兩聯,他說:“此詩中四句,以情景混合言之,雲天夜月、落日秋風,物也,景也。與天共遠、與月同孤;心視落日而猶壯,病遇秋風而欲蘇者,我也,情也。他詩多以景對景、情對情,人亦能效之,或以情對景則效之者已鮮,若此之虛實一貫,不可分别,則能效之者尤鮮。”(《杜律趙注》卷上)
趙氏把這種“情景混合”的詩推許得甚高。以為景對景,情對情,為一般所常有;而情對景者,如汪古逸的“年争飛鳥疾,雲共此生浮”、賈島的“身事豈能遂,蘭花又已開”(《病起》)、“羨君無白發,走馬過黃河”(《逢舊識》)之類,已經不可多得,而此詩能情景交融,不可分别,更是難能可貴了。
又如韓偓的《惜花》詩;
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态靜中深。
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
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淚污更傷心。
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
本詩大部分是寫景物、寫落花,又充滿着感情。末句寫景,景中仍然含情,說花盡落去,滿塘綠蔭,正吐出了亡國的悲痛(參見吳北江評語),末句既是在暗示亡國的悲痛,則前七句難以分别是寫景,還是抒情,沿流飄失的落紅,被雨淋壞的殘華,都是遺民孽子血淚悲劇的寫照;“猶得苔遮”算是僥幸的一群,“若教淚污”更是不幸的一群,亦都是兵荒馬亂中或幸或不幸的遭遇。
唐末的詩,有些像詞一樣,都以暗射的方式來表達,本詩委婉吞抑,是情景交融的佳作。
至于景中有情的例子,有明言與暗藏二種,明言的如羅隐的《綿谷回寄蔡氏昆仲》詩:
一年兩度錦江遊,前值東風後值秋。
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
山牽别恨和腸斷,水帶離聲入夢流。
今日因君試回首,澹煙喬木隔綿州。
全詩的形式雖是“事起景接,事轉景收”,但中間四句,寫景多寓感情:寫山則牽别恨,令人腸斷;寫水則帶離聲,流入夢鄉。而芳草有情,春天則盛綠,秋天則未黃,我二度來此遊曆,它都這樣茂密的阻礙馬蹄,不放人遠去;錦江綿谷一帶,好雲無盡,遮住了樓台,不讓人向遠方望出去,也不讓人從遠處望得到,使這一帶顯得特别幽深,這些山川雲草之中,都飽含着人情。
高步瀛說:“三四寫景極佳,而意極沈郁,是謂神行。”正贊美那景物中的意态神情。結尾說因為想你而屢屢回首,目力所及,不見綿州的樓台,隻見澹煙喬木,随着景物的無垠,别恨也馳騁無涯了。
景中感情暗藏的,表面看來隻像是在寫景。如王安石的《被召作》:
榮祿嗟何及,明恩愧未酬。
欲尋西掖路,更上北山頭。
本詩末兩句,明裡寫的是景,暗裡寓的是情。唐時禁城的左右掖是門下省、中書省,宋時亦同,欲尋西掖路,是被召欲往的意思,大概這詩是作于嘉佑七年,當時王安石被召為起居注,力辭不許,不久又除工部郎中知制诰。
王安石力辭不就的原因是因為那時堂上有母,年老多病(王安石丁母憂在嘉佑八年八月),所以猶豫不決,所謂“更上北山頭”,正指“陟屺望母之恨”,原來全詩是“兼君親言之”的(參見劉辰翁評語),首句言君,次句言親,三句寫景仍在言君,四句寫景卻在言親,三、四兩句寫徘徊踟蹰、猶豫彷徨,既欲尋路報君,又更上山望母,使忠孝難以兩全的抉擇情景宛然如畫了。
又如劉方平的《春怨》: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一句三句,就時間來寫景物,二句四句,就空間來寫景物,唐汝詢評解道:“一日之愁,黃昏為切;一歲之怨,春暮居多。此時此景,宮人之最感慨者也,不忍見梨花之落,所以掩門耳。”
就唐氏的剖析,可見句句都是含蘊着感情,從無人能見的紗窗背後,到深閉的院門前,這個幽怨的金屋,即是美人全部生活天地的界限,寂寞的空庭就是寂寞的心田,深閉的院門就是寂寞的心扉,第四句更是景中有情,滿地累積的梨花,實在都是寂寞的化身、淚痕的化身,梨花的狼藉縱橫,十足代表了百事無聊的慵态,梨花累積的數量,也正量出了寂寞的深濃。
至于情中寓景,如岑參《暮春虢州東亭送李司馬歸扶風别廬》詩的三四兩句:
到來函谷愁中月,歸去磻溪夢裡山。
寫我在異鄉的羁愁中望着邊月,你卻歸去那夢裡的家山。吳綏眉說:“三四乃嘉州最警之句。夢裡山,言客中所夢之山,今已得歸矣。”(見《删定唐詩解》)吳氏推崇此句,正是說景物從情感裡展現出來,山是夢裡的山,月是愁中的月,景物被情感所浸透、所再造,特别委婉深沉。
王世貞也稱贊這兩句詩,并又舉“鴻雁不堪愁裡聽,雲山況是客中過”等詩,以為達到了“才情所發,偶與境會,而了不自知”的妙境(見《全唐詩說》)。這妙境實則是由情中寓景造成的。
至于摹景寫心、托物起興的詩句,明裡寫景物,暗裡表心迹,與情中寓景、景中含情的形式雖不同,實質是相似的。如杜甫《晚秋長沙蔡五侍禦飲筵送殷六參軍歸澧觐省》詩的五六兩句:
高鳥黃雲暮,寒蟬碧樹秋。
這五六兩句,明裡寫分别時的秋景,暗裡在比興着心意:你這次歸去觐省,像黃昏時飛人黃雲彩霞裡的高鳥,我淹滞在這兒,卻像抱着碧樹沉吟的秋蟬。
黃生曾注雲:“五羨殷,六悲己,景中卻有寓意。”所以這種寫景的句子不能視作純然的寫景,隻是恰好借當時的景物表出自己或羨或悲的情感,凡被情感觸及的景物,沒有一件不染着情感的色彩,變成情感的化身。
又如杜牧《殘春獨來南亭因寄張祜》詩的腹聯:
高枝百舌太欺鳥,帶葉梨花獨送春。
王堯衢以為惡鳥鼓簧舌以毀人,比拟讒人居高位。帶葉的梨花獨送春歸,比拟君子的孤獨。金人瑞以為百舌指“讒人重誣”,高枝象征“大官”,帶葉梨花指“不應摧折”,獨送春指“竟受其禍”。王氏、金氏的解析未必真合杜牧的心意,因為比拟得很隐微,揣摩不易,然而詩人明裡寫景物,暗裡必是寫心意,借香草惡鳥以比忠佞,早在《離騷》中已是常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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