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自蒲氏《聊齋志異·辛十四娘》,中有節選,略作删改。原文非常精彩,因是節選,前後缺失處,有興趣的各位,可自行腦補。
閑言少叙,下面開講。
無年代可考。廣平府有一個書生姓馮,自幼輕脫無羁,這也罷了,最是喜好飲酒,經常過量,家人多勸阻,卻沒有什麼效果。馮生雖然性情輕率,家裡卻娶了一位美麗賢淑的娘子辛氏,辛氏更有識人之明,被馮生欽佩。小夫妻婚後琴瑟和鳴,共效魚水之歡。
卻說同鄉有個楚公子,父親在朝廷為官,家中權勢頗大。楚公子從小與馮生相識,私塾學習,研習文墨,相互間關系甚好。馮生與辛氏結婚不久,他便聽說了辛氏十四娘子的聰慧過人,心中渴望一見仙容,就專門安排家人,到馮家饋贈禮品,并親自登門找馮生飲酒歡聚。
要說楚、馮二人自幼黏熟,經常朝夕相處,你睡我家、我吃你家,倒也無礙觀瞻,何況馮家也有攀附之意,為将來進身之階有個打算。但是眼下卻又不同,馮生娶了妻子,這廳堂之中就有内外區别,這在禮教時代看得非常嚴格。楚公子毫無忌憚,一如從前随意走動,莫說辛十四娘覺得不妥,就便是馮生作為發小兒,也覺得不太合适。
楚公子此舉當然有其目的所在,他原本就打算着要一睹兄弟媳婦的芳容,可是幾次下來,辛氏避而不見,礙于馮生面子又不能直接請出拜見,歡聚了三兩次,不達目的,心中也是焦躁得很。
一計不成,又生二計。楚公子命人送上請柬,言說多日在馮府叨擾,請馮生到府上赴宴。請帖送到馮府,恰被辛氏娘子收下。待馮生外出歸來,辛氏娘子對他說有人送來請柬,馮生開視,原來是楚公子的回請,不由得笑說,我與楚生總角之交,彼此熟絡如同一家一戶,卻還如此客氣。
辛氏娘子蹙眉搖頭,對馮生言說,有道是"面為心相",人的品格氣質往往都會反映在面目上。我看此人不甚簡單,上次我在角落偷觑,見他猿眼鷹鼻,面容不善。但看楚生的輕薄舉動,即便與相公再熟悉,也還少與他來往為是。馮生知道辛氏賢惠,遂應允未去赴約。
次日一早,楚公子即登門詢問,為何昨日盛情邀請,卻不見馮生赴約,害得一桌酒宴好等。馮生告罪,設辭推脫。楚公子轉顔為歡,就便向馮生遞上新作文章。馮生不以為意,照實評論文章好壞,他的學識筆力原本在楚公子之上,雖然見解獨到,但是楚公子聽了卻顔面上挂不住。兩人談不許久,楚公子茶都不及喝,即拂袖告辭而去。
辛氏在後堂聽得清楚,對馮生說道,有道是"甯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楚生何止小人,其實是相公身邊的豺狗惡狼,相公不該與他直言玩笑。像這種人睚眦必報,恐怕相公不久會有災難降臨。馮生見妻子神情凄然,趕忙認錯。
此後,馮生記得妻子告誡,以家事為由盡量減少與楚家往來,而楚公子與馮生嬉笑如常,之前過節再未提起,二人關系漸漸複原。某次适逢地方提學官主持考試,成績下來,楚公子名列地方魁首,馮生居其次。楚公子對這個成績非常高興,不由得沾沾自喜。
沒幾天,楚公子又來請帖,邀請馮生過府飲酒。馮生平素聞酒必歡,但是記得妻子教誨,推辭不去。楚公子連續派仆人來請,大有此會必到之意。馮生實在難卻,到了楚府,才知道當天是慶賀楚公子的魁首所設,賓朋滿座,酒宴頗豐。
酒過三巡,楚公子向在座諸君介紹馮生,大家聽說地方科考之伯仲皆在座,皆舉杯相賀。楚公子命人取出自己謄寫的試卷副本,請大家觀看品評,都稱贊不已。楚公子乘着酒興,對馮生言道,俗話說"場中莫論文",你我從小相識,今次考試之所以我能獲得頭名,也沒有什麼太過人之處,隻不過是開頭起始幾句比你技壓一籌罷了。
楚公子言落,賓客們都點頭稱是,稱贊開篇數句,真乃世所罕見的錦繡佳句。馮生聽了滿場聒噪,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起,指着楚公子大笑說,你我從小相識,各自水平心中有數,這次考試,你扪心自問,真的以為是憑借真才實學考中的第一名嗎?馮生話音未落,在場一衆人盡皆失色,楚公子在主位上更是尴尬無比。
宴無好宴,會無好會。馮生在楚府大醉,搖搖晃晃走回家中,倒頭便睡。次日三竿酒醒,記起昨天酒宴莽撞,心中有些不安,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辛氏娘子。
娘子聽了非常不悅,對馮生說,俗話說,"輕薄之态,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相公如今對小人作酒後狂态,殺身之禍就在眼前,你我夫妻之間也難有了局。馮生見辛氏娘子顔色更變,也悔恨乞求妻子原諒。
辛氏娘子歎了口氣,相公既然闖下禍患,依我主張,隻可閉門讀書,絕斷閑逛交遊,尤其不可再飲酒誤事,切記切記。馮生斂容應允,一一唯命。辛氏娘子勤儉灑脫,每天以織布為業供給家用,換得錢财另謀買賣生計,每日積攢下來竟然頗有盈餘。多出來的錢辛氏也不使用,都放到一個罐裡儲存。
馮生嚴守與妻子的約定,閉門謝客,在家中讀書習字,凡有來訪者,若非辛氏在家,便有家中老仆代為謝客。如此過了不久,楚公子又遣人送信,請馮生一叙。辛氏接了來人書信,也不拆看,信使走後直接投入火中焚燒。
又幾日是馮生父母祭日,死者為大,生養死祀人倫大禮,馮生央告半日,辛氏不好阻攔,遂放馮生去郊外墳茔祭奠,早去早回,不可耽擱。馮生應允而去。有分教,閉門家中坐,出門禍從來。馮生此一去,果然惹下大難。
馮生帶着香花火燭,剛剛祭拜完畢,從祖茔要回城門,遠遠的見到楚公子一叢馬隊浩浩行來,回避已是不及。楚公子縱身下馬,拉着馮生直叫"想得好苦",讓從人帶過一匹高頭大馬,請馮生一起過府。
馮生謹慎推辭,楚公子哪裡聽得這些聒噪,喚來兩個小厮,把馮生推上馬背,一起往楚府而去。到了府内,楚公子立時吩咐下人準備酒菜洗塵接風。馮生苦辭,楚公子隻是強留不許去,把馮生按在坐席上,叫出美貌姬妾演奏雅樂助興。
馮生既不能去,素又不羁,這些日子在家中被辛氏看管,足不出戶又不讓飲酒,确實憋悶得很,楚公子的盛情,讓他放松了警惕,對妻子的誓言淡忘腦後,遂放心暢飲,不複萦念。許久不飲,放量一醉。馮生倒卧席上,渾然不醒人事。
楚公子的原配夫人阮氏,性情悍暴奇妒,家中的婢女都不敢化妝,被發現了就說妖冶媚主,要受責罵,若有私入公子内室,定然一頓毒打。
此時阮氏見到馮生泥醉在地,對楚公子翻出舊賬,說馮生當年如何當衆羞辱,如今恰有這個機會,是大丈夫豈能不快意恩仇。楚公子應允,隻是不知如何下套。二人商議,既然作,就做個絕戶計。昨日,有侍女進入楚公子書齋,讓阮氏當面撞見,一怒之下,被阮氏持木杖擊頭而亡,屍身還在柴房沒有處置,如今正好利用。
于是二人讓侍女收拾出一間香濃軟卧,喚幾個心腹可用的奴才,把不省人事的馮生衣衫除去,放倒在繡榻之上,又把柴房女屍抗出來,丢在馮生一邊。關上房門,楚氏夫婦風波亭中飲酒享樂去也。
卻說馮生毫無察覺,次日五更天蒙蒙亮,口幹叫水,鼻中香氣可人,觸手輕柔,渾身酥軟不願挪動,隻想着被楚公子強留吃酒,之後卻不記得身在何處。自覺身無衣物,坐起尋找,發覺身側有軟物橫卧,摸上去若有衣衫環珮,竟然是個人。馮生一笑,楚公子倒也周到,怕我夜間需要,還找個童兒伴我。
拍了幾下,"小童"毫無動靜,搬動兩下,無處借力,死人癱軟之故。馮生越來感覺不對,身邊之"人"卻像個僵卧的屍體。這一想大覺恐怖,摸不到蠟燭照明,從床上跳起來,打開房門呼叫"來人"。
楚公子賢伉俪并一總家丁厮役,早就等待這出好戲,當下命人持燭照明,隻見一女子倒在床榻上,面目血污難辨,阮氏站在院中高喊,這不是我房中的"小紅"麼,怎麼一夜呼喚不到,卻在馮公子的溫柔鄉,又是這樣的場面,然後呼天搶地的大喊救命,又讓報官。
小厮們看住目瞪口呆的馮生,楚公子不多時請來府衙差役,當時信誓旦旦的指認,是同鄉馮生酒後逼奸不成,侍女被擊打而死,仵作驗看,屍身頭部傷痕俨然,差官當時把馮生鐵鎖拿了,送往廣平府。
這邊辛氏娘子久等丈夫不歸,又過一日出門打聽,才知道馮生竟然遭此大劫。她素知丈夫為人,雖然放浪不羁,但是為人狷介,絕不會做出如此下流勾當,更何況是害人性命。不由得潸然淚下,卻又彷徨無措,隻是頓足捶胸,"早知有今日矣"。
聽說馮生送往廣平府看押,遂帶了丫鬟去往監牢,親自去詢問經過,馮生已然過堂,府尹大人親自審問,人物證在,無可辯駁,馮生隻是不招,備受堂刑,已經皮開肉綻。見了娘子,馮生艱難爬起,悲憤填膺,直氣得說不出話來。
辛氏心中凄苦,楚生這次狠毒非常,直欲置之絕地,便勸馮生先屈認了,免受身體之苦,馮生哭着答應。買通押頭善加照料。此後府衙多次用刑勸招,馮生咬牙堅持不過,終于屈打成招。招供以後,果然極少提審,獄中勉強度日,隻是再不見辛氏娘子過來。
又過多日,差官來傳,說馮生逼奸緻人死命,按律當判處絞刑。馮生在獄中日夜懸念娘子,卻隻是馮府老仆偶爾探望,送些衣物吃食,并有錢财叫獄卒使用。馮生詢問,老仆隻說辛氏娘子身染疾病,不能着風見人,家裡一切如常,不需挂念。轉眼間又過了幾個月,已經初秋,全然不見妻子來探,前後已是五月有餘,馮生不知其故。
馮生算了時光,不久便是秋決之日,馮生在獄中惶惶躁動,每日從鐵窗望着外面日月輪動,既惦念家中娘子,又憤恨楚氏手段,悲哀不已,飲食倶廢。
算起來秋決不過旬日,突然老仆又來,馮生期期艾艾,托老仆寄語娘子,今生永别。老仆唯唯如命,神色如常,也不哀痛,留下銀錢衣物,徑自離去。獄中人都替馮生不值,議論辛氏娘子定然另有歸路,否則怎麼自己不來探望丈夫,仆人也全無哀痛戀主之意。
眼看秋決将到,馮生絕望,忽聽獄中議論,說是京中有個大員楚銀台被革職查辦。馮生心中一動,這楚銀台正是楚生父親。又聽說,朝廷欽旨,令平陽觀察使專審馮生逼奸殺人一案。果然一切如傳言,平陽觀察使甫一到地方,立即開始專辦此案,此案疑點漏洞原多,馮生将事情原委叙述,上差發簽緝拿楚生到案,立時水落石出,案情大白。
馮生當堂釋放,返回家中。老仆見相公回來,引入堂上去見辛氏娘子。馮生隻見娘子黑瘦許多,不由得動問,老仆言道,主母真我馮家大恩人也。
卻原來,辛氏娘子與馮生獄中相見之後,回到家中反複思量,心知此事必是楚公子起了歹心,要置馮生于死命。府衙審理的命案官司,又是楚家的關系案,除了上京告禦狀或有挽回,别無他法。
次日辛氏收拾行裝,與女婢一起上京而去,留下老仆照顧家事。到了京中,高牆甚深,又見官兵守護,就算刑部大堂,也無緣進入。徘徊月餘,忽聽皇帝陛下不日要到京郊進香祈福,辛氏娘子與女婢化裝落難流民,在香寺中等候,才得一睹天顔。
天顔聞之,感佩辛氏主仆不易,着内官蔣馮生一案記錄,賜予回鄉銀錢。這才有了楚銀台罷官,馮公子昭雪的故事。
(原創作品,版權屬于今日頭條"石頭大獅的膠澳筆記"。圖文資料均來自互聯網公共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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