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有一個出世意象的開端———“春江潮水連海平”:春天,江潮水浩浩湯湯,與大海,相連成一片……。
在這個初始孕育的春天,江海合歸一體,回複到混沌未分的狀态———天地歸位、萬物造始。那是盤古開天地時、發轫這洪荒大流的、老子“有生于無”的狀态。
這如《千字文》開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般的磅礴氣勢,由中唐詩人張若虛于空靈寂靜的月夜中,憑海望月地吟詠出來。吞吐嗟歎間,便已将幾百年的魏晉名士風流,與自己士大夫的幽古懷鄉之情,全盤寄托其中。
這一句短短七個字,其中有兩個詞與空間秩序相關:“連”與“平”。僅這兩字,便将“江”與“海”彙入宇宙的洪荒大流中。
互相依存即為“連”,沒有差别即為“平”。在這個萬物平等、相克相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洪荒世界。江與海合為大流,江即是海,海即是江,又有江又有海,既非江也非海。這是《道德經》般 “矛盾對立又統一”的智慧。
能有這樣形而上的領悟,張若虛彼時,應該已有相當的人生閱曆,不會是“不識愁強說愁”的青蔥少年。
中唐詩人張若虛,大約經曆過唐高宗、武則天、唐玄宗前期。這是唐朝勵精圖治的強盛時期。有承繼“貞觀之治”的“永徽之治”和“開元盛世”。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巅峰時期。
《新唐書》雲張若虛與賀知章、張旭、包融并稱“吳中四士”。彼時之吳中是現在的江浙一帶,張若虛是江蘇揚州人,江蘇地處沿海。
《舊唐書》提及張若虛曾任“兖州兵曹”,兖州離海邊城市也不遠。
張若虛在家鄉也罷,在任上也好,都有看海的可能。
兖州與孔子故鄉曲阜相臨,離孟子故裡山東鄒城也相近,都離海邊不遠。但孔子和孟子對海的興趣都不算大,極少提及。
像張若虛這樣正面以海為題材的詩作,在浩繁的古詩中也不算多見。
但即便如此,整篇詩36句中,隻有三句提及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斜月沉沉藏海霧”。
而提到江的則有12句之多:“春江潮水連海平”、“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江天一色無纖塵”、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落月搖情滿江樹”。
可見其對“江”的關注還是遠遠多于“海”的。這封閉廣袤的内陸沃壤,治農于本的農耕經濟,對江河水域灌溉的依賴,猶對母親般的赤子之心。
看到海的張若虛,與看到海的古希臘詩人荷馬,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他們一個是農耕文明的;一個是海洋文明的。一個是映照内心的清靜無為;一個是勇于挑戰的冒險奇遇。
所以同樣是鄉戀:
張若虛是望月思鄉的公共精神———“可憐春半不還家”,這種觸景生情和李白的“低頭思故鄉”、王安石的“明月何時照我還”、杜甫的“月是故鄉明”……,如出一轍地傾訴精神願望;這種鄉戀是一種文化情結、是一種意識形态,是感性的。
荷馬是個人的英雄主義———奧德修斯海上漂泊十來年,曆盡千辛萬苦,隻為與妻兒團聚的私人目的,他拼了老命也要身體力行地還鄉。這種思鄉是一種實踐、改造、履行的具體行為,是付諸實際的,傾向理性的。
所以,《春江花月夜》最後問道“不知乘月幾人歸”。張若虛毫無例外地,像李白一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張九齡一般“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地想而不得、适可而止、不愠不火取其中的中庸之道。
月在這文化裡的意象就是故鄉,是許許多多這農耕文明下的士大夫的鄉戀。那裡不僅是自然生命的起點,也是倫理道德的起點。是“孝父侍君”的起點,這儒家倫理之下,孝有多努力,忠就有多賣命。
孝是父子自然關系,忠是君臣社會關系。
月與故鄉,就這樣通過推此及彼的搭橋,把“孝”的自然情感,與“忠”的社會倫理暗合起來。
恰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類比,就潛移默化地将自然法則代入社會法則了。
封建文官的集體感情是如此一緻,他們即便“此時相望不相聞”的空間異位,“人生代代無窮已”的時間相錯,但隻要一擡頭看到明月,就能跨越時空的“江月年年望相似”,就可以激發相同的意識形态出來。
這文化共性大過個性。
因為,這文化綿延未曾斷過,一以貫之地在同一種文教中浸淫,沒有另一種教育資源提供選擇的可能。
畢竟,漢朝董仲舒的“獨尊儒術”之後,封建制度之下,這種可能性已經被掐斷了,此後諸子百家的盛況在封建王朝再沒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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