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傅和張老師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對于張三來說意義重大。因為在沒有接到通知之前他是張老師,在接到通知之後他就回歸成張師傅了。
雖然師傅的含義有很多,但修自行車的、修鞋的也稱之為師傅,比起老師這個自帶光環的稱謂低了不少。
文件的大緻内容是:教育部門安排師範畢業生以及持有教師資格證的職業教師上崗,擔任教學任務,原有的因師資力量短缺聘用的代課老師另謀職業……
張三拿到這份蓋着教委紅印章的文件後,好像整個身體被抽空了一般,雙眼空洞無神地盯着遠方好長時間沒回過神來。
一聲歎息帶着晦暗的思緒從他坐着的椅子上不斷蔓延開來,手中的文件被他仔細地折來疊去,每一個角都對得很齊……
張三在這所鄉村學校代課已經二十多年了,雖然掙得工資很少,但教學成績一直在全鄉名列前茅。
張三的課講得生動有趣,能很好地調動學生的學習熱情,能把知識像灌溉麥苗似的深入淺出地滲透給每一位同學。
他教過的學生,無論在任何地方看到他都會畢恭畢敬地說一聲“張老師好”,每到此時張三總是很享受,盡管自己隻是個沒有教師資格的代課老師,盡管同工不同酬……
因為工資太低,張三的老婆經常絮叨,張三不但不惱怒反而很心疼她,地裡面的活兒、家裡面的活兒又要帶倆孩子,這些事兒都壓在她身上确實不容易。
為此,隻要是講完課,張三便會跑回自家田地裡幫着老婆幹農活,有時候為了趕回教室上課,衣服也來不及換。
以至于站在講台上的張三經常是灰頭土臉的,發絲間裹挾着淩亂不堪的草棍兒,膠鞋的底子沾滿泥巴……
但沒有一個同學會在台下取笑,他們都是正襟危坐,用期待的目光等着他說“同學們翻開課本第…頁。”
為了同學們嘴裡這一聲“張老師”,張三堅持了二十來年,雖然此期間工資也有所上調,但對于急需用錢的他來說,缺口還是很大的。
農忙時節,張三幫着家裡幹活,老婆也沒話說,到了農閑時沒活兒幹,身上閑下來的老婆嘴又開始忙活起來,總在和張三抱怨日子窮、生活苦……
張三能理解她,他一方面痛恨自己除了教書沒啥本事,另一方面也在尋思來錢的道道兒。
張三的老爹從小目盲,為了能自食其力,學過一門上不得台面的手藝——鼓匠。學成後遇上婚喪嫁娶也能有點收益,張三從小跟着老爹的班子參加過很多這類事宴,耳濡目染的也會吹打。
可老爹給人家吹打那是職業需要,鄉裡鄉親的都認可,自己如果也跑出去當鼓匠,不說有損人民教師的體面,萬一遇上熟人也無地自容啊!
可日子過得緊巴,老婆又天天絮叨,于是張三想本村本鄉不能幹,倒不如去遠點的鄉村幹,戴上墨鏡裝成盲人,别人不說誰能認識我呢!
于是聯絡了老爹以前的幾個徒弟,隻要有外鄉的業務就會招呼他。别說,幾次事宴下來竟然比代課教師掙得多。能掙回來的錢交給老婆,自然耳根子清淨了不少。
不過有一次在臨縣的事宴上,遇上兩個給東家道喜的人,張三當鼓匠的事兒才被廣而告之。
那倆人正是張三的同事,親戚家辦喜事去随份子,看見鼓匠班兒吹唢呐的師傅身量動作較為熟悉,經過仔細辨認發現是張三,于是在宴席間出錢讓張三單獨吹奏指定曲目。
張三也認出他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麼遠的臨縣還能遇上熟人,壓低聲音說:“回去我請二位老師喝一頓,别再點曲子了。”
兩位老師也知道張三的難處,本就是耍笑他的,說了幾句話便吃了席離去,那一天張三竟然吹錯好幾個調子,有失往日水準。
以後的日子,就這麼平淡無奇地過着。如果不是那份蓋着教委印章的文件,張三也許能就這樣幹到退休的那一天。可如今不得不離開了,他覺得自己比昨天蒼老了好多。
學校裡的老師們和校長對張三的離去都不舍,但無能為力,文件已經下發到全縣,也許全國。
張三最後一次邁進鄉教委的大門,這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這是他多次接受表彰的地方。
教委的主人看到張三,趕緊迎來上來親切地握住他的手道:“哎呀,張師傅來了,坐坐坐。”張三被主任的熱情所打動,但這聲“張師傅”讓他心裡不舒服。
二十多年,主任換了無數次,可哪個主任都得稱呼他一聲“張老師”
張三态度極其誠懇地、恭敬地把自己想繼續站在三尺講台上的願望,完整地表達給了對方,他覺得表述得很到位。可傻瓜都會作出答複“這是上面的文件,我們做不了主。”
于是張三隻能把生活重心全部轉移在當鼓匠上,他教了幾個徒弟,徒弟們稱呼他張師傅。
師傅被叫得多了,老師這個稱謂似乎被埋藏在歲月的泥沙中去了,偶爾遇到曾經的學生喊他一聲“張老師”,他也會覺得神經元被電擊了似的,起一層雞皮疙瘩。
多年以後,國家又有了新的政策,那些曾為教育事業付出青春的代課老師們,會根據在崗年限,按年發放補償金。
不過這麼好的政策,張三沒趕上,在政策出台的半年前,他就死了。他的徒弟們在他靈前吹吹打打,送張師傅最後一程。
他終于沒能以“張老師”的名義領取那筆補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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