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宗倩倩

人到中年的你，是否有正在面臨或擔心面臨的危機？對于中年人來說，危機似乎十面埋伏，婚姻、健康、老人、孩子……被任何一個擊中，都是身心折磨。

兒子自閉症，丈夫陷入經濟糾紛人間蒸發，父親得了惡性間質瘤，自己相繼患上乳腺癌和焦慮症，一度住進精神病房。這是英子的故事，講述一個人如何應對紛至沓來的生活重壓。

錢塘江裡的一抹紅

每一年的橫渡錢塘江都是杭州民間的大事，每個喜愛遊泳的杭州人都渴望能在這一灣江水中做個弄潮兒，為了鍛煉身體，為了挑戰自己，為了曬個朋友圈……

今年的橫渡錢塘江因為疫情原因姗姗來遲，直到9月份才确定最終日期，此前一直擔心舉辦不了的英子也終于放下了心。

英子去年6月才開始遊泳，僅僅兩個月後便立下了要橫渡錢塘江的目标。之後的一年，都在為之努力。為了能夠達标，英子每周三天在單位遊泳館裡各泡一個小時，她不請教練，但偶爾會得到邊上行家的指點，也會晚上回家看遊泳視頻自己琢磨。

很快，以前隻會在水裡撲騰兩下的英子在不惑之年掌握了自由泳仰泳蛙泳三種泳姿。橫渡當天，英子很激動，一躍而下，連記錄數據的手表都忘了調整到遊泳模式，“一下子沉了下去，吐了口氣，又浮上來了”，先是最拿手的仰泳，遊歪了，換自由泳，又歪了，最後以最不擅長的蛙泳遊完了全程。那天2000多名選手，第一位抵達終點的是位60歲的沈阿姨，和沈阿姨相比，和很多人相比，47歲的英子并不打眼。盡管她為了這次橫渡專門新買了一條泳衣，大紅色的。“比較亮眼，穿上後人會顯得更精神靓麗一些。”

隻有了解英子的人知道，人群中不起眼的英子，有多耀眼。

上岸後，英子在朋友圈發了九宮格照片，打頭的是一張單人照，英子站在岸邊，昂首微笑，配文：一切過往，皆為序章，乘風破浪，砥砺前行。

一個“倒黴蛋”的故事

橫渡之後，約了英子做采訪。采訪約在英子的辦公室，敲門，立刻被英子大大的笑容迎了進去，辦公室桌子的花瓶裡插着一束盛放的繡球花，牆上挂着一幅小畫，溫馨整潔，空地上放着一台劃船機，英子說疫情期間遊泳館不開放，她就用這個解瘾。

英子不長的頭發梳成一個麻花辮垂在腦後，精心塗了口紅，是很顯氣色的西瓜紅，一件碎花短袖衫利落地紮進牛仔褲，穿了一雙白色運動鞋，十分精神。之後幾個小時裡，即使聊起那段痛苦經曆，她也從未讓這股精氣神兒失掉半分。

英子是嵊州人，來杭州讀大學後定居于此，和同班同學結婚生子，丈夫後來是一家銀行的支行行長，自己也在娃哈哈集團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這本是一個令人羨慕的故事。

但是兒子一兩歲時，她察覺到不太對勁，後來反複就醫，2009年确診阿斯伯格綜合征，自閉症的一種。2014年，丈夫因陷入經濟糾紛人間蒸發，債主追債上門，英子不得不帶着兒子另找住處。

2017年，英子确診乳腺癌，5個月的化療放療，嘗盡了痛苦。自己的放化療剛結束，父親又得了高度惡性間質瘤，手術後需長期服用靶向藥，而兒子初中畢業後一直在學習景泰藍工藝的地方也被解散，孩子們要自行回家，這對于無法接受生活發生任何變化的自閉症孩子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一個個壞消息向英子砸來，本來就在服用乳腺癌内分泌藥物導緻激素不穩定的英子，2018年又患上焦慮症，住了兩周的精神病房。

講述這些事情時，英子輕描淡寫，常常伴随着大笑，笑自己确診乳腺癌時太不上心被醫生訓斥，笑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住進了精神病房，笑自己前幾年實在太衰了……

英子的經曆，單拎一件放到普通人身上，都可能是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但她就像聊春遊聊天氣一樣稀松平常，笑着用一句調侃就進行了總結：“我就是一個倒黴蛋。”

經曆的那些沉重磨難，也似乎都在英子爽朗的笑聲裡變得很輕很輕。

兩個絕望無助的夜晚

性格再樂觀，也抵不住藥物的摧殘。化療比英子想象中痛苦太多，藥水從胳膊的PICC導管進入身體僅僅幾秒鐘，英子就感覺心跳快，頭發暈，人無力，全身就像在騰雲駕霧似的，随之而來的是惡心，狂吐，掉發，皮膚潰爛。

“整個人就像被煙熏火燎過的幹癟老太婆，四次化療，就像經曆半個世紀那麼漫長”。每一次結束，英子就給自己默默打氣：“又熬過了一次，堅持，加油！”

這幾乎是英子一個人的戰役，再英勇的戰士也有絕望無助的時刻。一天晚上，剛剛做完化療的英子正是最難受的時候，偏偏這時，家裡電腦的網卡壞了，這讓一直埋頭玩遊戲的兒子立刻開始焦躁不安，在自閉症的世界裡，沒有太多等待和理解的概念。

兒子不理解正在承受身體痛苦的媽媽，也不願意等待隔天早上再找人來把網卡修好。身高1米8、身材壯實的兒子一遍遍推搡着軟弱無力的媽媽。

“那時候是真崩潰了，就把自己鎖在卧室裡。”這是英子的無奈之舉，她躺在床上聽着兒子在門外咚咚咚的敲門聲，漸漸地，敲門聲停了，英子熬過了這一夜。第二天精神稍有好轉，她便馬上聯系了維修工程師。

即使這樣的夜晚，英子也沒有流淚。“哭不是我的風格，有時候我會感到身心俱疲，怎麼這麼倒黴,然後挺過去。”

這幾年裡，英子隻痛痛快快地哭過一次。那是2018年的最後一天，跨年夜，街外燈火闌珊，人們喜迎新年。浙二的精神病房裡，很多病人也都被家人接走過節了，英子一個人百無聊賴，繞着護士台轉圈，可她真的好想找個人說說話。

越想越難過，越想越覺得自己人生失敗。英子撥通了老家的電話，一接通便嚎啕大哭，電話那邊的弟弟也吓了一跳。那麼多年被英子埋藏和消解的痛，仿佛又重新積聚，沖出心底，在這快20分鐘的痛哭裡，被英子統統傾倒了出來。

一個稻田裡長大的姑娘

英子出生在嵊州，這個隸屬于紹興的小城盛産水稻，去年還開辟出了用稻田作畫的500畝水稻公園。但對英子來說，稻田一點也不浪漫。

從小學開始，英子每個暑假的雙搶季節裡都要和媽媽一起割稻種田，有時候媽媽進城務工，她便一人上陣，還得照顧小5歲的弟弟。從淩晨四點到晚上八點，“身上都是稻子劃的傷口，秧田裡還有螞蝗咬人，能怎麼辦呢，就等它自己吸飽掉下去，人都麻木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英子讀完大學留在杭州工作才結束。“那段日子太苦了，比我之後癌症化療還要苦。”一個小姑娘，就這麼忍過了那段歲月，不哭不鬧。如今回想，反而是這種在稻田裡鍛煉出來的“爛稻草”精神，撐着自己邁過之後那麼多坎兒。

英子是一個很有計劃性的人，讀書、結婚、生子，都是嚴格按照自己的時間表，每天臨睡前都會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熨燙好放在床頭。英子很愛美，愛買衣服愛拍照，妝化得雖然簡單，但每天都精緻有氣色。

英子也說自己是個“死讀書”的人，浙工大畢業的她，工作後又攻讀了浙大的MBA，後來通過公派留學到法國讀了一年的MPA，而這一年就在兒子被确診自閉症之後。

英子有着清醒的自我認知和職業規劃，伴随着外界的不理解，她沒有選擇做一個将生活重心完全轉移到兒子身上的媽媽，“我覺得我需要變得強大，才能更好保護他。”愛看英美劇的她最喜歡《權利的遊戲》中的龍媽，從苦難中走來，心懷信仰，勇敢活着。

生病期間，隻要精神還不錯，英子都會好好打扮一番，回到單位上班。在所有計劃被打亂，亂成一團的生活裡，她依然尋着光向前走。

看見烏雲背後的光亮

離開精神病房，生活如常之後，英子寫了一篇萬字自述。英子說這不是為了博同情，而是想告訴大家，生活各有困難，請積極面對。

自述裡，她說自己經曆的那些不過是小事一樁。但是，從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雲淡風輕，英子隻是有自己的應對之法，透過烏雲看到背後的光亮。

最初懷疑是乳腺癌時，英子帶着片子去看醫生。病房外，英子樂觀得像個局外人。她看着走道上滿面愁容的病友，“我都4C了，我都不慌，你們4A慌什麼？”（BI-RADS分級，級别越高，惡性可能性越大）

當醫生給出的初步診斷是“乳腺癌，需手術，全切”時，英子也隻是短暫地懵了一下，很快又看開了：這麼多女明星都隆胸呢，怕啥，說不定比原裝的更挺拔傲人。

臨近過年看着家門口被追債的人撕了一地的大紅“福”字，英子不害怕，她還打電話給孩子爺爺奶奶安慰他們：“我們又沒做錯什麼，不會有事的。”

除了焦慮症那段時間懷疑自己懷疑人生，英子在曲折的前半生總是懷着不可思議的強大信念：“這病我肯定能治好”，“這事兒我肯定能挺過去”，“我肯定沒問題的”……

已經成年的兒子，英子也從不覺得是負擔，她笑着說自己反而輕松很多。“别人家兒子要發愁考大學，找老婆，買房子，我兒子不用，不是挺好的？”

現在英子每天帶着兒子上班，她做的是信息技術方面的工作，就讓兒子在隔壁辦公室幫忙，分發報紙，電腦安裝等，“他現在可上心了，每天催着問我什麼時候有電腦到貨需要安裝。”

為了兒子也要活得久一點

2019年初，英子病愈了。許久沒有好好拍照的英子，到朋友的農場裡拍了一組美照。那天，陽光很好，農場裡的植物和英子一起，在這個春天賣力生長。

重獲新生的英子，憧憬未來，也迫切希望找一個能長期堅持的運動。“為了兒子，我也要保持健康，活得久一點。”單位裡正好有個泳池，她便一頭紮了進去。

每周一、三、五，吃完午飯的英子，都會利用午休時間去泳池裡遊上一小時。英子說，她喜歡獨自一個人在泳池裡自由自在的感覺，感受清冽的水流滑過身體，呼出的氣泡串串浮上水面。她常常會沉到水底憋氣，享受那個屬于自己的靜谧世界。這片泳池，也讓英子病愈後的生活，變得充實而生氣勃勃。

現在的英子，每天帶着兒子上下班、隔天遊個泳，日子又回到了有條不紊的狀态。對于未來，英子想得不多，她說活在當下就很好。

但小目标，英子有幾個。她想練個馬甲線出來，“雖然感覺有點難，但我努努力。”她還想再去趟馬爾代夫，兩年前英子去過一次，當時被焦慮症折磨的她原本是為了緩解情緒，卻完全被糟糕情緒吞沒。

英子想再去一次，這次，她會躍入大海，暢遊一番，發自内心地笑出來。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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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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