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治永

劉同的新書叫《一個人就一個人》。曹丕說“文以氣為主”，我看劉同這個書名裡就帶着“氣”。是父母催婚，被逼無奈，放下狠話“一個人就一個人”時的喪氣？初來乍到，舉目無親，自己打氣“一個人就一個人”時的朝氣?還是曆經滄桑，人來人往，孤獨慨歎“一個人就一個人”時的慧氣？

封面上有這段話，才是作者的注解——

一個人時，連哭都不用看人臉色。一個人時，摔倒了隻有你才有資格嘲笑自己。一個人時，放肆大笑也不會有人罵你神經病。一個人是所有生活，也是全世界。

正如劉同所說“一個人”也許是生活的常态。

兒子出生幾天要退黃疸，他就一個人留到醫院。父親去世，正在值夜班，心髒病突發。母親接到電話，冒雨趕到，他已經撒手人寰。我和妻子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回家。單位有食堂，甚至很少一起吃頓晚飯。

作者劉同20多年來從小城到國都，人來人往，他一個人思考，一個人奔走。散文集《一個人就一個人》字裡行間橫溢的才氣，充盈着不念過去，不畏将來胸中的豪氣，流露出生活的慧氣，亮出了他人生的底氣。

“一個人”，類似于世俗文字裡的“孤獨”。但“一個人”是這種狀态客觀描述，不汲汲于“合群”，不戚戚于“孤單”。

“一個人就一個人”，劉同以為挺好，古人亦然。

• “一個人就一個人”，那是少年勇闖天涯的朝氣。

公元724年-726年（唐玄宗開元十二年到十四年）的某天，鮮衣怒馬的少年李白第一次離開生活了二十餘年的四川。懷揣着“世界那麼大，我要去看看”的好奇和對未來五彩斑斓的夢想，一個人乘船出遊。

《渡荊門送别》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

自信的少年眼裡和那個時代的大唐一樣氣勢非凡：掙脫了青山的枷鎖，江水肆意狂奔，遼闊而富庶的荊楚大地，極目天舒……

那“故鄉水”也太多情了，千裡萬裡送我到這裡。少年的心是顧不得這些的，他的眼睛隻是向前向上。他看蜀山漸遠，平原舒展，看猛浪若奔，前途看闊。他看那天上的明月，即便低頭看到的也是绮麗的“雲生結海樓”，依然關注着那天空的風景。

“少年心事當拿雲”，少年不念過去，少年就是掙脫父母的羽翼要一個人向上向前勇闖天涯。

• “一個人就一個人”，那是一份工作之餘的閑情。

在執掌杭州的古代名人裡被後世常常念叨的最數白居易和蘇東坡了。他們不但在杭州任上留下了叫後人敬仰的政績，而且也流傳下來許多描寫杭州及其西湖美景的詩詞文章。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就是一個代表。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莺争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黃莺的争吵，燕子的勞作，剛剛“沒馬蹄”的新草，草地上星星似的亂花……如果不是一個人，這麼多美好的細節，怎麼都鑽到了詩人的眼裡？一個人就一個人，走走停停，西湖的柔波呢喃着春的序曲。

唐穆宗長慶二年（822年）七月，白居易被任命為杭州的刺史。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他是否也是“白加黑”，“五加二”“996”，但一定有“絲竹之亂耳”“案牍之勞形”。“最愛湖東行不足”，我想，那一定是白先生工作之餘最閑情的時刻吧。

一個人的惬意時光，何需與人分享。

• “一個人就一個人”，知音何須在眼前。

隋開皇二十年（600年），一位11歲的孩子拜見了大臣楊素，被稱為“神童仙子”。他的祖上從北魏就開始位及郡公。父親隋朝國子博士，母親被封銅川夫人。他的侄孫裡一個叫王勃的更是因一篇《滕王閣序》閃耀千年。

他就是王績。他，被後世公認為是五言律詩的奠基人。

然而出身豪門，少負英氣的王績，入唐後先以秘書省正字待诏門下省，不久辭官。後在貞觀中出為太樂丞，不久又歸隐。

最後詩人辭官隐居在家鄉東臯（在今山西河津），留下了一首《野望》。

東臯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傍晚時分，詩人一個人彳亍在夕陽金輝的田野上。牧人驅趕着那牛群，獵人帶着獵物都要回家了。人來人往，相顧而不相識。就像一個人站在人潮洶湧的街頭，看人們三兩成群聊天私語。就像一個人能經過熱鬧的夜市，看着人們圍聚吃喝，聽着人們吵鬧喧嘩。而自己卻默默躊躇在旁。

王績就這樣站在東臯的夕陽裡。

但不是靜默，而是歌唱，大聲歌唱，歌唱一首古老的《采薇》。目下知音稀落，那就和着伯夷、叔齊一起上山釆薇，一起向青草更青漫溯。

正如《删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中所言：《野望》篇，固知高士胸襟，超然物外，一腔隐情。千古自有知己。

• “一個人就一個人”，還有明月相伴。

《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唐】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随我身。

暫伴月将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花好月圓又是良宵，清酒一壺誰人與共？“一個人”，孤獨的李白，有些寂寞。但詩仙非常人，竟舉杯邀明月，喚着影子，“三人”起舞。

無疑，李白的想象力是非凡的。幾百年後中秋之夜，蘇轼一個人的時候，也“把酒問青天，明月幾時有”。

但讀到王維的《竹裡館》時，我才知道真正的“一個人就一個人”其實連明月也無需邀請。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一片竹林，一張古琴，一個人調，一個人唱……一個人就一個人，内心一樣安靜，精神一樣愉悅。

人不知也不需知。明月來，不需把酒邀請，不需月下弄清影，不需觥籌交錯。月來了，我還是一個人調琴，一個人長嘯。“一個人就一個人”，平淡的生活，安頓的心靈無需他人甚至明月打擾，助興。

“一個人就一個人”，不是人生的悲傷，而是生活的常态。人來人往，隻有你在陪着自己，讓我們大聲地告訴自己“一個人就一個人”。惟其如此心中才能充盈那不念過去，不畏将來胸中的豪氣，生發出生活的慧氣，充實人生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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