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
一年之中,有一個燈火可親、家人閑坐的月份,讓人倍感溫暖,這就是農曆臘月,是我母親最看重的月份。母親站在陽台上望天,她對我說,你看臘月裡的雲,也是要回家去的。
母親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有一些驚訝。進城以前,母親就是一個地道的農婦。一到臘月,母親就催促着我回老家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些日漸老去的親戚們,看一看竹林樹木掩映下的老井、老樹、老屋。
一個在臘月裡沒老家可回的人,終究是一個遊子。但今年這個臘月,我也成了一個遊子,父親在去年秋天遠行去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了父親在臘月裡一同回老家,我的肋骨像是缺了一根最柔軟的弦。
老家在臘月裡還是薄霧一樣缭繞到我眼前來。我說的老家,要追溯到我爺爺那一輩了。那是一個大江邊群山環抱的村子,一到臘月,過年的氣氛就濃了起來,空氣裡流淌着的是迎接春節的喜氣。哪怕是最貧寒人家的屋頂,也有乳白色的薄霧與炊煙缭繞。
炊煙裡,有農家宴請親友的柴火美食,有農家院子裡用柏樹苗燃起的煙霧熏制的臘肉。那些臘肉在植物的熏香中得到升華,挂在老屋房梁上,和金燦燦的玉米一起,接受風霜雨露的吹拂與洗禮,空氣裡也是香噴噴的。難怪我走在臘月的山道上,總是吞咽着口水,那是聞到臘肉香了。
老屋檐下,平日裡大多沉默的石磨,在臘月裡忙碌地咿咿呀呀轉動起來。我家三爺爺做的石磨,上扇下扇的窪坑之間,密布着帶狀的磨齒。兩扇橢圓形的磨扇,平時無懈可擊地貼合在一起,一旦被推動,磨齒之間無比親昵。如果推的是水磨,就會流淌出乳白色的瓊漿玉液,那是來自大地的小麥、玉米、糯米……
小時候的臘月裡,每逢做豆腐、湯圓時,我就常常在石磨邊喂磨,一小勺一小勺地往磨眼裡喂水泡過的黃豆、糯米。母親推動着石磨,她的背影,就在這石磨邊漸漸佝偻下去。
石磨是用上好的青石做成的。在鄉村,很大的石磨,有時要用驢來拉。三爺爺那年臘月做了一個石磨後,突然一個趔趄栽倒在山梁上。最後,一堆黃土就把他給覆蓋了。正月初一一大早,三奶奶在湯圓碗上擱上筷子,喃喃地喊:老頭子,快回來吃湯圓,紅糖餡兒的……
在大江邊的村子裡,有我表姨的家。臘月裡,我最喜歡到表姨家去走親戚。我提着一籃子豆腐,或者是山棗、核桃,有時還要提上一隻雞冠紅如血的大公雞。這是母親讓我給表姨家送去的年貨。
表姨家門前有一個藍瑩瑩的小湖,湖邊有密密的甘蔗林。甘蔗被霜打了後,有一層白霜似的東西。一根根甘蔗在風中搖擺,表姨拿着一把砍刀,一刀砍下去,一根甘蔗就成了我的手中物。我抱在懷裡啃着,甘蔗的甜汁,讓我好幾天後感覺舌尖還是甜的。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臘月,是表姨家在故土的最後一個臘月,我去表姨家,給她帶去了山裡的年貨。那年,表姨的家馬上要遷移去外地了。記得那年大年三十,表姨父一個人坐在老屋頂上,邊喝酒邊唱歌,我隐隐聽到他唱的是當地山歌。表姨坐在屋下,癡癡望着姨父,深陷的眼眶裡,包容着的是人生悲歡。
而今,移居到外省的表姨全家,日子越過越紅火了。每到臘月,表姨在他鄉忙年,腌制臘肉,打豆腐,用老家郵寄去的紅薯做紅薯粉,用老家的糯米做湯圓,在臘月二十三祭竈,把老祖宗的遺像供奉在香台之上……這是代代相傳的年俗基因,在身體裡生長,在血脈裡留存。
臘月裡的一天,我在微信裡看見表姨家那口1993年的泡菜壇子的照片,包漿浸潤的壇子,憨憨如古董般立在廚房裡,發出迷人的溫暖光暈。一缸老鹽水,在歲月裡流轉,做出的地道老家美食,慰藉着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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