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派的分析師阿道夫·古根畢爾講過這麼一個故事:他小時候曾經問過祖父什麼是“友情”?他的祖父回答:“所謂朋友,就是半夜12點開車來,後備箱裡裝着一具屍體,問你該怎麼辦時,你會二話不說地幫忙想辦法的人。”
想象一下,一天半夜,喬伊開着車,後備箱裡裝着一具屍體,問錢德勒該怎麼辦?錢德勒會怎麼做?如果是羅斯呢?菲比呢?莫妮卡呢?瑞秋呢?
主筆 | 陳賽
《老友記》裡那些孤獨的瞬間關于《老友記》,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片段是:有一次,公寓樓下那個怪老頭去世了,留下一堆破銅爛鐵給樓上的住客。錢德勒一邊翻着老頭年輕時的相冊,一邊意識到他們人生的重合之處。他們都會吹點樂器,都愛說些俏皮話,同樣對人吹毛求疵。這時樓上傳來姑娘們的吵鬧聲,錢德勒一把抄起老頭的掃帚捅了捅天花闆,然後像手上着了火一樣扔掉了掃帚。因為老頭以前就是這樣捅他們的天花闆的。那一刻,他确信自己會一個人孤獨終老。
在這部電視劇總體的歡愉與幽默的氣氛中,這樣孤獨陰郁的瞬間很容易被忽略過去,或者被當成笑話,不了了之。就像那個故事裡,錢德勒最後病急亂投醫,又找上了oh my god的簡尼斯。
樓下這位鄰居後來去世了,把所有家當都留給“經常吵到我的鄰居”
菲比經常拿她的不幸的童年開玩笑,但她的孤獨藏在一些很詭異的信仰裡,比如好朋友的靈魂住在一支黃色鉛筆裡,或者她媽媽的靈魂住在一隻貓身上。
瑞秋一直想做新時代的獨立女性,但大概也是最怕孤獨的一個。她的身邊永遠得有人,無論情人,還是朋友。有一次,她聽了莫妮卡的慫恿,獨自一人去餐廳吃飯,結果一頓飯吃的惆怅無比,還惹得所有人都以為她有病。一個美麗的女人獨自在餐廳吃飯,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大部分時候,喬伊的孤獨在于他聽不懂他的朋友們談論的那些貌似很有文化的東西。有一次,一個推銷員上門推銷百科全書,問他是否有知識方面的煩惱。他一心動,花了50美元買了一冊,還是用的錢德勒的錢。但當他終于背下了整本v之後,他的朋友們的話題已經變成了k打頭的。
年輕的時候看《老友記》,這些細節不會特别觸動你,但持續看了十年以後,這些細節就會留在你的心裡,像一根刺,提醒你,每個人都有一部分的孤獨,即使最好的友誼也無法觸及。
《老友記》劇照
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可以坦然地談論焦慮,談論抑郁,但恥于談孤獨。承認孤獨,就好像承認自己人生的某些基本層面遭遇了重大失敗:歸屬感、愛、依戀。
心理學家認為,孤獨的感覺會觸發一種對于社會危險的過度警覺。也就是說,你對于拒絕的社會信号極度敏感,總是覺得社會交往中充滿了敵意和蔑視。長此以往,就會變成了一種惡性循環,越是孤獨,猜疑越重,疏離的感覺不斷得到強化。
在美國,孤獨據說已經成為一種嚴重的公共健康危機。一項調查結果顯示,1/4的美國人經常感到孤獨。孤獨摧毀身心健康,最關鍵的機制是撤除社會支持的安全網。當你覺得整個世界充滿惡意和危險時,壓力荷爾蒙水平會升高,免疫系統會遭到抑制,進而影響睡眠以及認知功能。據稱,長期的孤獨感對于身體的傷害甚至超過肥胖症和空氣污染。
孤獨推動友誼在這組封面故事的采寫過程中,我們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對于《老友記》抱着最深刻情感的人,往往都是在人生最孤獨的階段看到了這部劇。
比如X,《老友記》陪她度過了人生最孤獨的那段時光。那時候她單身,還在當記者,滿世界走,但走到哪裡都是一個人。她說,這部劇是她當時對最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和想象。每次坐在電視機前,倒上一杯酒,就可以假裝那六個劇中人就是她的老友。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和善良都近在咫尺。
孤獨是一種什麼感覺?
她說,孤獨就是無人分享。無論悲傷,喜悅,或者向往,都無人分享。就像看到冰凍後的微氣泡酒,讓酒杯的外壁凝結了一層特别美的水珠,但是無人分享。
對H來說,《老友記》隻是一部情景喜劇,她并沒有就其中的友誼或者情感思考太多。但她說,在她人生中最艱難的八個月中,如果沒有《老友記》,她恐怕走不出來。這句話裡沒有任何誇張的成分。因為那時候她剛到加拿大,孤身一人,離了婚,孩子不在身邊,拿下學位是唯一的出路。看《老友記》首先是為了學英文,尤其是口語,那是在那個國家生存下去的根本。
她會把《老友記》的台詞打印出來,對着一句句聽,一句句練。她至今記得,在當時她住的那個小房間裡,桌上攤開一堆論文材料,寫一寫就覺得痛苦不堪,實在很苦很苦的時候,就看一集《老友記》,看着看着就會笑出來。“日子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下來的。”
我本人也是《老友記》的粉絲。最早看到《老友記》是在2003年,北京全城鬧非典,我偷偷跑出去玩了一次,就回不去學校了,隻好借住在朋友一間空置的小屋裡。我當時一個很要好的朋友特地搬過來陪我。她是個廣東姑娘,喜歡做飯,于是我們每天就在家裡煮飯、煲湯,看書,然後整夜整夜地躲在被子裡看《老友記》。
那時候我們才20出頭,第一次身處一種彌漫性的死亡焦慮中(電視新聞裡每天都在更新新的死亡人數),《老友記》令我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意識到活着的可貴,尤其是友誼的喜悅。
有人說,友誼是孤獨的解毒劑,但換一種角度來說,孤獨也是友誼的觸媒。當一個人感到孤獨時,他的内心會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被看到,被接納,被愛。那種渴望大概類似于一種生存本能,就像饑餓與口渴一樣,推動他去尋找,尋找同類,尋找愛,重建社會聯系。
X現在有一個美好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部分實現了當年的理想”。
H後來拿到了學位,輾轉回國後,創辦了她理想中的事業。人生依然壓力重重,她坐在她漂亮的辦公室裡,在她的小世界裡日理萬機,但是偶爾,她還是會拿出手機,偷偷看一段《老友記》,幾分鐘的短視頻,像一個偷吃糖果的小姑娘。
至于我,多少年過去了,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老友記》,而那個陪我一起看的朋友,後來搬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漸漸地,我們的聯系越來越少。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十年前,我結婚那天,她專程跑來參加我的婚禮,為我做了一次伴娘。我記得第二天送她去車站,我們彼此道了珍重,不知為何,看着她的汽車緩緩駛離,我預感到我們之間也将漸行漸遠,再不可能回到從前的親密無間。但是,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似乎又無法用語言解釋。
友誼是什麼?友誼到底是什麼?它是如何發生,又是如何消亡的?我們向友誼期待些什麼?擁有一份真正的友誼到底意味着什麼?哲學家說,友誼是好生活的關鍵,但到底什麼樣的好生活?友誼又在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友誼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遊樂場上,你隻要問一句,“你想當我的朋友嗎?”
那時候,我們缺乏社交技巧,也沒有精緻的語言與儀式,但我們遵從内心的聲音,我們更容易原諒、遺忘、放手,也從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困惑與愚蠢。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比起成年人的友誼,童年的友誼來的更簡單,更純粹,也更真實,而且永遠有一個大團圓結局——一天的分分合合下來,到真分别時總是難分難舍。
從這個角度來說,《老友記》其實更像是孩子之間的友誼。六個可愛、但性格迥異的年輕人,整天在一家漂亮的咖啡館裡消磨時光。他們還沒有真正嘗過生活的艱難(除了菲比),但要一起應對每個人在那個人生階段大體都要面對的問題——不稱心的工作,不如意的愛情,不靠譜的父母,失敗的意志力,以及各種日常的煩惱和焦慮。
他們六個人的親密無間在這張合影裡體現得特别充分
但因為彼此的存在,生活中一切事物仿佛都變得更好玩一點,一切煩惱都變得可以容忍,一切挫折都顯得不那麼令人絕望。在莫妮卡的寬容中,瑞秋的公主病變得可愛;在喬伊的天真中,羅斯的神經質變得可以忍受;在錢德勒的不安全感中,菲比的淡定顯得那麼可貴;在菲比的怪異中,莫妮卡的偏執變得好玩……
其實,《老友記》探讨了友誼中一些很複雜的維度,比如金錢、嫉妒、背叛,雖然隻是點到為止,但正是這些維度的相互交織,讓人覺得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真實的。他們六個人可以互相捉弄,可以打架,可以撒謊,可以拒絕,可以失望,甚至可以分手,但最後總是和好如舊。個性差異、興趣差異、甚至階層差異,似乎隻是讓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
有一集,為了慶祝莫妮卡升職,大家出去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在付賬的時候,窮朋友和富朋友之間産生了矛盾,但這個矛盾迅速因為莫妮卡的失業得到了消解——喬伊慷慨地提出為她付4美元的咖啡賬單——又是用錢德勒的錢。
我們的人生很多時候無可解釋,隻是随波逐流。有一些友誼,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也許根本不會發生。而他們的友誼像是一場命運的安排——剛好在正确的時候,正确的地點,遇到正确的人。
上世紀50年代,社會心理學家Rebecca G. Adams根據一系列研究結果提出,開啟一段友情需要三個條件:一是接近性,主要指物理上的接近;二是反複的、無計劃性的互動,你們要有經常接觸的機會;三是能夠鼓勵人們放下防備、對彼此吐露真心的環境。
但是,當《老友記》拍到第十季,随着各種人生的變動,結婚,生子,搬家,換工作,那種烏托邦式的友誼似乎已經不可能再維系下去了。
随着年齡漸長,友誼會變得複雜,并不是因為我們不在乎朋友了,而是因為生活本身變得更複雜了。美國有一項研究,連續19年追蹤數對摯友,發現他們在那段時間裡平均遭遇5.8次生活變動(搬家、工作、升學)。當這些變動發生時,他們可能帶着家人一起走,而朋友則不行。
事實上,即使沒有這些變動,随着一個人逐漸步入中年,人生需要重新排序,人們似乎也理所當然地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工作、愛情和家庭中,而無暇顧及朋友。
但是,為什麼我們如此理所當然地就把友誼排在末位呢?
在親密關系中,友情似乎是最脆弱的一種。與親情不同,友誼是我們自願的選擇;與愛情不同,友誼缺乏一種正式的結構或者契約。所以,當變動發生時,友誼總是我們最先放下的。總有比朋友聚會更重要的事情,約會、工作、孩子的萬聖節晚會。
荷蘭社會學家傑拉德·莫倫豪斯特的研究發現,每隔七年,我們會失去一半的親密朋友。但盡管如此,我們在内心深處,仍然有一種奇怪的确信,覺得真正的友誼中必然有某種永恒的東西,能抵擋所有這些歲月的磨砺。
那種“永恒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對此,普林斯頓哲學系教授亞曆山大·内哈馬斯有一個很有趣的觀點——我們之所以珍惜友誼,不是因為它是道德的,而是它是美的。美很難訴諸于語言,友誼也是。你可以給出很多理由,比如他善良,聰明,夠義氣,他在你最艱難的時候幫助過你,你可以講述所有關于他的故事,但仍然無法真正解釋,為什麼他是你的朋友。
他認為,一個人在成為自己的過程中,友誼扮演了一個極為關鍵的角色。每一份友誼,都是兩個靈魂的獨特組合。對一個人來說,每次結交一個新的朋友,也是塑造一個新的自我的過程,尤其是在你年輕的時候。你的一部分自我,隻存在于你和他的關系之中,而且這種關系始終在變化之中。
也就是說,一段友誼的維系,并不隻着眼于現狀,還是對于未來的一種承諾。愛一個朋友,既是愛他所是,也是愛他未來可能成為的樣子,因為他未來的樣子裡有一部分是我們友誼的結果。就像鑒賞一個藝術品,你希望不斷地從中發現新的價值,一旦你覺得你徹底懂得了這件藝術品,它的魅力也就消失了。同樣,一旦兩個朋友覺得彼此之間再無新的可以去了解的東西,他們的友誼也就結束了。
我非常喜歡電影《心靈捕手》裡主人公威爾和他的好朋友查克之間的那段友誼。威爾是一個天才,但他甯可在工地裡過一輩子,也不願意離開他的幾個患難兄弟。他告訴查克,他希望他們可以一起變老,做鄰居,當爸爸,将來帶孩子們一起去球場打小聯盟。但查克對他說,如果20年後,你還在這裡,我會殺了你,因為你有才華,卻沒有膽量去兌現,這是對我們這些平庸之人的侮辱。他告訴他,他每天最幸福的時候隻有10秒,“從停車到你家門口,每次我敲門,都希望你不在了,不說再見,什麼都沒有,你就走了,我懂得不多,但我很清楚。”
在故事的最後,威爾不告而别,勇敢去追求他的愛情與夢想,查克站在那個空蕩蕩的公寓外面,微微一笑,帶着無比的欣慰和釋然。
我想這就是最好的友誼,因為其中有最大的自由和開放。你是我的朋友,不是因為你是天才,或者好人,而是因為我愛你。我愛你,不僅是因為你身上我已知的部分,也是因為你身上我未知的部分,那些因我們的友誼而發生的變化。
所以,在每一個不同的朋友身邊,你都是一個不同的人。每一個人都将你帶向不同的方向,友誼讓你變得複雜、豐富、漸趨完整。就像當《老友記》終于落幕時,那六個人身上其實都刻上了彼此無可磨滅的印記,錢德勒的身上有一部分喬伊,喬伊的身上有一部分羅斯,羅斯的身上有一部分菲比,菲比的身上有一部分錢德勒……
很多人想象《老友記》中那六個人後來怎麼樣了?他們的友誼會一直維持下去,還是會漸漸變成往事不可追憶?
我們不知道答案。但至少在那一刻,他們代表了友誼最美好的形态,因此也包含了對未來最樂觀的承諾。
就像内哈馬斯在《論友誼》中所寫的,“有哲學家說,友誼将整個宇宙連接在一起。讓我們再謙虛一點,友誼不過将幾個人連接在一起,他們可以對彼此說,就像蒙田對他死去的朋友拉博埃西所說的,‘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為什麼愛你,我覺得我無從表達,除了說,因為是你,因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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