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題，是在二十六歲時所做。

彼時我正獨自北漂，窮困潦倒，生活狀态可以用三個尋常的意象概括：出租房，方便面，“爸媽，我過得很好”。

但我是一個心懷夢想的青年，我每周都會買，做出選擇題的前一天，我買了一個十億元的。

我記得那站是在城市邊緣，我在閑逛時路過，我時常這樣閑逛，下班後坐公車，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文藝青年們常說這樣能感受到城市的脈動。我感受不到，主要是家裡太小，回家除了睡覺沒事做。

站是奧特曼主題的，一輛小小的房車，一張要賣100塊，我覺得很搞笑，誰會去花100塊錢買呢？

“這位先生，請支持一下我們的公益事業，隻需100元，就能讓貧困山區的孩子有機會擁有正版奧特曼玩偶。”

我掏出一張一百塊，拿了一個紙折的神光棒，神光棒折得很不錯，用了五張硬紙，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走出幾步路，我覺得有些不對，開獎日期呢？在哪開獎呢？是不是得給個什麼憑證才……

再回去的時候，那個站已經不見了。

2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一分鐘奧特曼和十個億，你選哪個？一個奧特曼一邊比着手勢一邊問我。

夢裡的我毫不猶豫選了一分鐘奧特曼。

醒來後的我想起這個夢，嘲笑自己真是一個神經病，人在夢裡果然會降低智商，還好是做夢，這要是現實裡，自己不得後悔一輩……

嗯？我看了眼亮起的手機，朋友給我發來一則新聞。

“本屆開獎金額創史上新高，達到十億元，開獎數字是……”

那是一串二十多個數字組成的排列，密密麻麻一串，我覺得有些失落，倘若我下午沒有完成山區小孩子奧特曼夢想，我此刻也有一個開出十億的機會。

開的樂趣在于，你确實開不出，但是在開獎前的那段時光裡，心裡會有希望。

所以是我至今為止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最失落最無助的時候，給我打氣的往往是上的那一連串數字。

正這麼想着，我看着到那根紙折的神光棒，忽然靈機一動，诶，會不會裡面有東西呢？

打開一看，果然，一張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二十個數字，密密麻麻。

前十九個都對了，最後一個數字錯了，應該是6，我的是9。

這時，那個夢在我腦中忽然清晰了起來。

夢中那個奧特曼最後對我遺憾地做了一個6的手勢。

“很遺憾，你會永遠失去6，但也恭喜你，隻要你按下神光棒的那個按鈕，你就可以變成一分鐘奧特曼。”

我這才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3

我每天都在咒罵這該死的生活。

我每天都在咒罵夢中的自己。

每天……

十億，倘若我有十億，我不必繼續做個可笑的蹩腳童話廣播劇寫手，看着編輯的臉色，去配合他去創造那些七歲小孩都不會感興趣的情節。

我可以擁有一間大屋子，我要做個書房，遊戲房，放映廳，我會有自己的敞篷跑車，我會有……會有一切吧。

我可以回老家給爸媽蓋一間大大的房子，蓋一間城堡都沒有關系，這樣再也不會有鄉裡人質疑我的無所事事，質疑我的成家立業。

我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一切，去我想去的一切地方，而不是守着這支神光棒，我居然還可笑到，把它拿上街去賣錢！

“你說這個東西能讓人變奧特曼？”

“對，隻要按一下中間的那個按鈕……”

“哈哈哈哈，那你賣多少錢呀？”

“一萬行嗎？”

“行啊，但我喜歡澤塔奧特曼，你這根神光棒是變迪迦的吧？”

“迪迦，迪迦難道不好嗎？”

“哈哈哈哈哈，神經病！哈哈……”

4

有一次，我做夢真的夢到了自己，他拿着神光棒，坐在海邊的圍牆上，一動不動眺望遠處。

“你是我？”

“哦，你來了，怎麼樣，你變了嗎？”

“為什麼？為什麼不選十億？”

“那你變了嗎？”

“我沒變！我根本不知道拿着這東西有什麼用！你說我什麼時候變？該怎麼變？”

“哦。”

他再也不說話，視線延伸到很遠的地方。

5

我逢人就會告訴他們，我會變奧特曼。

我去找明星的經紀人，我能變奧特曼，你可以為我準備一場發布會嗎？

“你試試。”

“我隻能變一次，一次一分鐘。”

我去找國防部，我能變奧特曼，我可以為國效力嗎？

“奧特曼能做到的，現代武器也能做到。話說回來，你怎麼翻進來的？”

“我……”

“警衛！”

我去找電影投資人，我能變奧特曼，我可以拍電影嗎？

“為什麼我們不用特效呢？”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路過一所幼兒園，佝偻着背，恍恍惚惚。

夕陽下面，一群孩子看着我手中的神光棒，圍住了我。

“這是神光棒！”

“迪迦，這是變迪迦的！”

我趕忙制止，“你們别亂按！”

“為什麼？”

“這個叔叔好小氣啊！”

我憋紅了臉，“按下去真的會變迪迦的。”

孩子認真地問，“真的嗎？”

我愣了愣，随後認真回答，“真的。”

6

我把神光棒放進了抽屜裡。

我繼續寫起我的童話廣播劇，廣播劇播出後，變得小有名氣，随後版權合作，約稿合作，開始絡繹不絕。

我的聲名越來越大，人們也越來越相信我說的話，但我能變成一分鐘奧特曼這個秘密，早被我深深埋藏在心底。

我寫了一個童話故事，在這個童話故事裡，外星人大舉入侵地球，但每一個擁有忠厚善良的品質的孩子，都會變成巨人，與外星人進行對抗。

我總是能收到很多孩子們的來信，他們問我，是不是做一個善良忠厚的孩子，真的可以變成巨人。

我說，是的。

7

我慢慢釋懷了當初的那個選擇。

一分鐘奧特曼，也不錯嘛，有機會就用掉了吧。

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當街搶劫，幾個人在小巷裡圍住一個小夥子，小夥子被吓得發抖，我一聲大喝，那幾個壯漢愣愣地看着我，難以置信地圍住了我。

“你要見義勇為？”

我什麼都沒有說，我在心裡想着，應該是時候了。

我看着他們，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表情，就是主角對着反派們宣告，“覺悟吧”，那種表情。

可我還沒掏出神光棒，那幾個大漢就悻悻然遠去了。

往後好幾次，我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露出那種自信而神秘的微笑，那些人總會被我震懾住，随後退去。

我很想變，但是我變不出來。

每到國際形勢緊張的時候，憂國之心和期待之心總會矛盾地同時升起，我無數次設想過當航母群緩緩靠近，我該如何最大限度利用我的一分鐘變身時間，去為我們的軍隊争取勝機。

但是很幸運，這大抵還算是個和平的時代。

所以我還是變不出來。

但我發現，我的所有行為好像都有了某種依仗。

我能變一分鐘奧特曼。

我可以不計後果地去幫助我想要幫助的人，我願意嘗試别人不願輕易嘗試的事，發現這一點後，我的生命陡然開闊了起來。

我去登山攀岩，我去沖浪滑雪，我去到過天涯海角，我看過了很多，我也體會了很多。

但我始終沒有變出來。

我眼前有一條小溝的時候，我會自己跳過去，我眼前有一條大溝的時候，我就自己用力跳過去。

跳不過去，我就努力鍛煉，變強，然後跳過去。

許多事情，根本用不到奧特曼啊……

8

我又夢到了我自己，他還是一個人在看海。

我沒有說話，沉默地坐到他身邊。

那一場夢，我與他無言看海，直至醒來。

9

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是我童話書的讀者，我們相識相戀，很自然地步入婚姻的殿堂。

結婚後不多久，我的父親去世了。

我驚覺生命的無常，我驚覺自己花了太多時間在故事裡，在那個夢裡。

我不寫了，我也離開異鄉，在老家買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對面就是我的母親。

我與我的妻子生下了孩子。

我重新拾起了筆，但我已經不再寫那些童話，我運用自己昔日的影響力，轉型成了一個商業作家，寫得不及以前那麼開心，但是總算能讓生活平穩下來。

媽媽在一天一天變老，孩子在一天一天長大。

時間慢慢爬上了我的妻子的鬓角。

抽屜裡那支神光棒，逐漸染上塵埃。

10

孩子八歲那年，我的母親去世。

“奶奶去哪裡了？”

“奶奶變成了光。”

我和妻子異口同聲，随後淡淡地笑了。

孩子已經到了能讀我昔日童話書的年紀了，他總有問不完的問題，妻子會陪着他一起讀，也有問不完的問題。

他們會問我，主角不是一直在夢裡會夢到一模一樣的自己嗎？然後呢，那個夢裡的自己去哪裡了？

我說，他一直在看海，不說話，一直看海。

然後孩子問我，爸爸，怎麼樣一個人，才能算忠厚老實呢？我以後也想變成奧特曼，變成光。

我說，這個問題你不應該問爸爸，你應該問你自己，許多答案，不是别人告訴你的，而是你自己領會的。

孩子總說，學校裡的孩子們特别忌憚他，他很難交到朋友。

“因為我的爸爸是著名童話書作家，在他的書裡，主角能變成巨人，所以大家都說我是你兒子，我一定很強。”

我和妻子啞然失笑，我說，巨人和巨人之間是不會打架的，因為他們的信念是一樣的。

“隻要大家都是忠厚善良的孩子，就不怕和我成為朋友，對嗎？”

“就是這個意思。”

11

有一天，我二十六歲的孩子走到我面前，對我說。

“爸，我覺得我一事無成。”

“為什麼？”

“你說的那些……都沒有用！善良，原則，勇氣，這些品質，根本不能讓我成功！”

“你還相信自己能變成巨人嗎？”

“夠了，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我不想再聽你這些屁話！我要離開這裡，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你的光環下，我要靠我自己的手段取得成功！”

“爸爸……你這樣，太拖累媽媽了！”

二十六歲那年，他離家出走，去了一個大城市。

他想接我妻子離開，但妻子執意留在我身邊。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好像記性變差了。

12

我最後一次夢見我自己，是在醫院裡，我的生命已經所剩無幾，連夢境和現實都很難區分。

他還是那樣坐在那裡，還是少年時的樣子。

夢裡的我雖老态龍鐘，但腳步卻輕盈起來，我走過山坡，翻上圍牆，坐到了他身邊。

“你變了嗎？”他說。

“沒，還是沒變。”我答。

“哦。”

他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向海裡走去。

我拍屁股，回頭，睜眼，我妻子坐在我身邊。

13

我臨終的那一天，全國的讀者們都圍在醫院門口。

他們大多已經五十歲，六十歲，手裡捧着破舊的童話書，有領着孩子的，有領着孫女的，拿着鮮花。

四十歲的兒子站在我床榻前，安慰着他的媽媽，沉默地注視着我。

“你找到答案了嗎？”

“嗯，人生這個故事是說給自己聽的。”

“兒子，我要對你說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爸，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嗯？”

我依稀見到妻子抱了抱兒子，“讓他說完，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緩緩開口，“二十六歲那年，我曾經經曆過一次選擇。”

“一分鐘奧特曼，還是十億元，我選了一分鐘奧特曼。”

“我等了一輩子，沒能等到一個變成奧特曼的機會……”

“小時候我會想，為什麼我的人生是如此平庸，沒有從天而降的寶藏，沒有神仙奇遇，我隻能守着爸爸媽媽從小告訴我的善良，一無所得。後來，在我做了那次選擇以後，我明白了，人無法抗拒自己的本心而活，我是編織夢的人，我是活在童話裡的人。”

“爸爸，那張我找到了，有七個數字是錯的。”

“是嗎？”

“這個故事你也說過很多遍了，從你患病那年開始。”

“是嗎？”

“但沒關系，爸爸，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我為你驕傲，爸爸。”

“是嗎……”

“……”

“去把你爸爸的神光棒拿過來，這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我知道了，媽媽。”

14

世界褪去的時候，我又回到那個海邊。

那裡空無一人。

遠處的海面上，緩緩飄來一張紙片，它乘着海風，飄啊飄啊，飄回了我的手上。

那是一個紙折的神光棒。

遠處海面上，顯出一個巨大的身影。

他緩緩轉身，對我比了一個“六”。

“你選的。”

我點了點頭，按下按鈕。

那一天，我變成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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