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漠漠，穹隆似的天空寥廓放曠，不時有流雲聚散。此處是北涼一處驿道，若有人低頭探視，依稀可以看出青黃雜草蔓生的平坦驿道上，還隐隐殘留着北涼甲士縱馬踏出的蹄印。

離驿道不遠處搭建出一個小小的酒舍，說最近這小酒舍裡來了一位說書先生，老人一襲長袖剛被江南氤氲着杏花香的春雨濡濕，而今又沾染了西北粗砺的風沙，顯得愈發破舊。他眉發花白，就那麼坐在酒舍一個小凳上，身前一張桌子擱着兩三壺酒，店家厚道，時常盛一碟西北下酒菜放在酒壺旁邊。

這說書人奇怪，不說那王初冬《頭場雪》裡凄然纏綿的卿卿我我相思清狂，不說那讓無數才子佳人心弦撩撥的風月情事，他講的，從來都是北涼道上的鐵騎死戰，鐵甲铮然；從來都是守城将士枕戈待旦，出戰白馬裹屍還。

北涼道上民風剽悍，這說書先生剛來的時候，還有好些漢子心裡鄙夷，在心裡暗暗想我北涼的好男兒還用你這種老頭子來賣弄。隻是他們去買酒的時候，湊巧老先生講的故事中有一鱗半爪鑽入他們耳朵，他們喲，就乖乖端着酒壺，圍在先生身邊，酒舍裡的凳子桌子坐滿了，後來的就坐在門檻上，再後來就堵在門外，探頭探腦的聽。老人講到激烈處，驚堂木一響，那些漢子便炸雷般喊一聲“好”，手裡那小壺酒囫囵地吞下，竟也回蕩出悍不畏死的一腔孤勇。

這一日，店家在酒舍裡擺了十五六壇綠蟻酒，等日上中天，來聽書的人愈來愈多，圍在中間的老人撫着白須灑然一笑，從壇裡倒出整一碗碗酒，說道： “這春秋烽火，北莽亂世，西楚硝煙，老朽我差不多已經講完，老朽我今次再說一次書，便又該溜達到别處，用這些故事來騙幾杯酒喝了。”

“這綠蟻酒的來曆，是北涼王府二郡主十歲所作《弟賞雪》中的第一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單此一詩，便被驚為天人。二郡主胸有丘壑，驚才絕豔，于爛柯手談縱橫十九道，更捭阖于這離陽北莽疆圖，跋扈傲氣。老朽我這第一杯敬她，諸位好男兒可有意見?”

周圍粗豪男兒都大聲道“沒意見”，神色之間都是對這女中豪傑的推崇敬仰。

“我這第二杯酒，敬那大奸大惡褚祿山，春秋一戰千騎開蜀，踏馬而入春山關；于北莽腹地遏制住董卓十二連勝的功業。所謂“南褚北董”，咱北涼這位褚胖子和北莽那個董胖子，可謂是這亂世烽煙中真正的宿敵了。”

“我這第三杯，敬陳芝豹，陳芝豹，名知報，一杆梅子酒，白衣兵聖名。這縱橫馳馬于四海八荒的陳白衣，威名煊赫，聲震穹宇，大柱國可當真收了個好兒子啊！”

“第四杯，敬齊當國，那個扛着徐字王旗的粗爽漢子，那個一生重情重義的大好男兒！持鐵槍，駕黑馬，鐵甲崩裂浴血，仍死戰不屈，破陣逆行。北涼鐵騎三十萬，唯有齊當國當之！”

老人說道這兒，聲音近乎哽咽 ，随即展顔一笑，放緩語氣，輕輕道出“大柱國曾說他那幾個義子，說陳芝豹心思最重，褚祿山心思最深，袁左宗心思最醇，姚簡心思最雜，葉熙真心思最亂。”

“唯獨說到齊當國，大柱國說了句，這個憨子根本就沒有心思嘛。”

北涼扛纛之人！

“敬沙場，敬三十萬鐵騎，敬北涼刀北舉，敬鋒锷崩碎後的死戰！冠軍臨瀚海，長平翼大風！敬燕文鸾，曹嵬，郁鸾刀，謝西陲，寇江淮，李翰林……敬他們，雲橫虎落陣，氣抱龍城虹，橫行萬裡外，胡運百年窮！”

“第五杯酒，敬聽潮閣李義山，世人皆以你為毒士，陰謀崩疆裂國；殊不知自困于一樓的你李義山才是真正的書生意氣，春秋風流，國士無雙。”

“敬春秋，敬黃龍士，元本溪，張巨鹿，顧劍棠，納蘭右慈，趙長陵，曹長卿，李當心，敬你們的金戈鐵馬，敬你們的寫意風流！你們這一生，何其壯哉！”

“第六杯酒，敬木劍溫華。敬那個曾在京城叱咤一時的溫不勝，敬他腰裡懸着的木劍，敬他曾經輕滑孟浪，如今質樸溫實，敬他與北涼王天塌下來都變不了的情義。”

老人抿一口酒，溫煦的陽光照着他臉上的溝壑皺紋，深淺斑駁，笑道“而今溫華在南方也開了一家小酒館，老朽我幾個月前，可一直在那裡說書呢。那溫大老闆和北涼王遊蕩江湖時，嘴裡時常念叨一句話，諸位可知?”

圍着他的那些男人起哄道“老頭您就别賣關子了，快點說吧。”說書人眉眼舒展，左手輕扣一聲驚堂木，緩緩說着“裆下可真是憂郁啊！”

“第七杯酒，敬劍九黃，出匣豈有回頭劍，劣馬黃酒六千裡。敬他在武帝城裡的飛劍，敬他至拙至樸的一生，來，給公子上酒！”

“昔日北涼王曾在武帝城裡端碗澆酒，朗聲發問，‘王仙芝，敢問何為九天之雲下垂，何為四海之水皆立？！’”

老人唏噓一聲，嘗一口酒，“物非人非，當年那個缺門牙的老黃，都已經不在了，風緊，扯呼呐。”

“第八杯 敬李淳罡，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飛劍摧破終南第一峰，袖中青蛇膽氣粗，三尺氣概青鋒如呂祖，為天且試不平人。”

老人驚堂木一響，問道，“你們可知，李淳罡有兩願?”

“李淳罡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

李淳罡願天下驚豔後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武帝城劍開天門。廣陵江斬殺兩千六百騎。大雪坪一聲劍來，千萬把三尺長铗遮天蔽日，浩浩蕩蕩，蒼蒼莽莽。敬他單此一人，便颠覆了整座江湖。”

“第九杯，敬徽山軒轅青鋒，一夜觀雪悟長生。敬她紫衣攔江，敬她曾站在北涼這方土地，召令群雄，壯懷激烈，豪勇不輸男子。”

“第十杯，敬王仙芝，武帝城頭的天下第一，天門開而不入，那打不死的老妖怪。”

“十一杯，敬鄧太阿，倒騎毛驢的桃花劍神。敬他年少時在鬼氣郁結的吳家劍山裡死中求活，敬他臻至大成的玄妙劍術，敬他對徒兒的一片赤誠。”老人頓了頓，接着道“昔年王仙芝曾有過一番點評，說‘此人劍心，最是天真，最是契合天道，那麼手中有劍無劍皆無妨。’。”

“所以，才有桃花劍神在拒北城外，懸空而停，齊雲橫劍，笑問‘試問天上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敬江湖，敬所有憤郁不平的俠士，敬他們掌中刀背上劍，敬柴青山，韓生宣，程白霜，隋斜谷，于新郎，吳六鼎……敬不曾讓三尺劍蒙羞的各位，敬拒北城外的中原宗師，慷慨而至，浩然而死！”

“第十二杯，敬洪洗象，那一個癡情的小道士，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隻求天地開一線，求徐脂虎騎鶴飛升。”

“敬武當山，敬王重樓二指斷江，敬王小屏截江的一劍，敬李玉釜，敬餘福，敬他們純粹平和的道心。”

“第十三杯，敬白狐臉。”

“第十四杯，敬東西姑娘與南北和尚。”

“第十五杯，敬呵呵姑娘和她的大貓”

“十六杯，敬女子劍仙姜泥，敬她禦劍千裡，一劍光寒十四州，敬她在拒北城上素手擂重鼓：

‘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

多少鐵衣裹枯骨！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十七杯，敬王初冬與陸丞燕。”

“十八杯，敬大柱國。”

“十九杯，敬北涼王妃。”

“二十杯，敬北涼王！”

“敬他手中劍，

烘日吐霞，吞江漱月；

氣開地震，聲動天發；

摧山撼城，千軍辟易。”

“敬他守住的國門，敬清涼山後的石碑。”

“敬他走過的江湖，鮮衣怒馬，彈劍嘯歌，少年意氣。”

“敬他扛住的擔子，敬他天大的膽子。”

“敬他手中刀，敢向天上砍，霎時谪仙如雨落。”

“敬他一頭潇白發，眉心紫金印，身上白蟒袍，腰間北涼刀。”

“敬他這一生，壯闊浩瀚，激蕩孤勇。”

老人熱淚縱橫，埋頭飲幹碗中的酒，擡頭看四野，已近夕陽時分，獵獵彤雲鼓蕩在西邊天際，一如沙場上戰死的男兒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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