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報首席評論員 靜偉
一
作為美學大家,李澤厚在最近寫給金庸的悼文中所翻的小腸,在我看來,真的是一點兒都不美麗,一點兒都不大氣。
我覺得吧,不管你讀了多少書,有了多大的學問,一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和常識,還是要懂的。
比如,在别人逝後,隻要人家不是大奸大惡,與你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就不宜再說三道四,更不要翻出一些死無對證的舊賬來算,更何況人家對你還曾抱有善意。
比如,對于别人的善意,即使不需要,不滿意,也多少應該領情,或者哪怕不領情,也不能好心當成驢肝肺,學豬八戒倒打一耙啊!
君子,可以澤厚,但是不能皮厚啊!
說了半天,想起來可能有些人還不知道這段破事兒的來龍去脈,我就簡單說說吧!
上世紀90年代,李澤厚赴美途經香港,因為當時他雖獲美國客座教席,但收入還不是很穩定,金庸聽說後,不知是出于對其學問大家的敬重,還是出于江湖道義、覺得有必要拔刀相助,就把李澤厚先生延請至自己的豪宅,盛情款待一番,臨了還以六千美金相贈,卻被李澤厚慨然拒絕。
估計金庸先生到死都還以為這是李澤厚的文人風骨,也萬萬不會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在人家李澤厚那裡,卻成了“出手如此小氣”,以至于終生念念不忘,于今必有回響。
你說金庸先生這是何苦來哉?人家非但沒有感謝你八輩祖宗,而且做鬼也不放過你啊!
李澤厚先生曾經說過:“讀書不是簡單獲取知識,而是培養鍛煉自己的識别、估價的水平和能力。這樣才能使自己對各種問題變得更敏銳更清醒也更理性”,看來他對自己的估價水平和能力還是蠻自信的,對自己的估值也是蠻高的啊!
二
但我真的想不通他的自信是哪裡來的,看他字裡行間的邏輯,真的是相當“感人”——
“他知道我的情況,便邀我去其家,贈我六千美金。這當然是好意,但我心想如此巨人,出手為何如此小氣,當時我還正接濟國内堂妹寄出工資中的三千美元,我既應約登門拜訪,豈能以六千元作乞丐對待,于是婉言而堅決地謝絕了。”
如此巨人,就不能出手小氣嗎?人家金庸先生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也是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來的,更何況,你們萍水相逢,沒什麼交情,更沒有強義務關系,人家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啊,别人能不能,和該不該,這是兩回事啊!一個大學問家,連這起碼的道理都不懂嗎?
李澤厚說他“正接濟國内堂妹寄出工資中的三千美元”,别說金庸不一定知道這事兒,就算知道,跟人家金庸有一毛錢關系嗎?你又不是人家的蓉兒,憑什麼要人家慷慨解囊?
“我既應約登門拜訪,豈能以六千元作乞丐對待”,這更是強盜邏輯了,咋的,你是丐幫幫主啊?你上門了,别人就得乖乖地掏錢,掏少了還不成?六千,還是美元!您老還覺得是打發要飯的?啥時候,這要飯的都這麼高薪了?您老這胃口也太大了吧?
如果李澤厚的邏輯成立的話,當年韓信也不用“一飯之恩死也知”了,韓信大可以想,我也是能登台拜印、封王封侯的腕兒啊,你漂母一頓飯就把我打發了?也太拿我這豆包不當幹糧,拿我這三齊王不當幹部了吧?
傳統京劇中,薛湘靈贈給趙守貞的“鎖麟囊”,也真的是“小小囊兒何足道”了,畢竟,那時節你“妝奁不下百萬”啊!
劉姥姥也大可不必感謝賈府和鳳姐兒,“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你老人家拔根汗毛就比我們的腰粗哦。”
三
李澤厚的言行和想法,本來已經夠荒唐的了,然而讓我驚詫的是,有不少所謂的讀書人和知識分子居然還為其辯護,覺得他這麼說、這麼做沒毛病,我看真是病得不輕啊!
以前看古人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還覺得是對讀書人的标簽化和污名化,現在想想,也未嘗沒有一定的道理。可能有些人久在書齋,少與人打交道,就會不通人情世故,自我感受過于強大,而且讀了太多紙面上的道理,更容易從各種道理中給自己“找轍”,反倒忘掉了為人處世的基本常識,最終成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比如“梁惠王”說:“人和人不一樣,各自對自己的期許不同,對所獲幫助的感受就不同。主要看自我期許,自我定位。自我定位不高,六千塊就不低;自我定位不低,六千塊就不高。”
看着好像蠻有道理的哦,但這純是從自我出發的道理:你把自己當盤菜,憑什麼要我為你買單呢?
“梁惠王”又說:那筆錢最後李澤厚也沒接受,說明他還是有點“氣節”,也算铮铮鐵骨了。芸芸衆生,大千世界,有多少人能做到?大哥,那不是“氣節”,那是“嫌少”啊!隻有“氣”,哪有“節”啊!
錢給少了就可以有“氣節”和“貞操”,錢給多了,就二者皆可抛?那我覺得這“氣節”和“貞操”,真的是有點兒騷。
不錯,不要說金庸老先生贈我六千美金,就是贈我一本簽名書,我都會欣然接受,然後銘感于心。可能我就是這樣的芸芸衆生,但總不能因為有些人自覺鶴立雞群,就以為别人為自己做什麼都理所應當吧?
連咱小老百姓都知道:“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六千美金,能買多少鵝毛啊?!
還有人覺得這是李澤厚的坦率,甚至說這是一種“由衷的坦誠”,但總不能年紀一大把,還當自己是耿直boy吧?文中舉了他一堆平時為人處世的例子,但除了讓我等凡夫俗子看出其一貫乖張自我,沒覺得有什麼可理解的。你覺得大師就可以有性格乖張的資本,但我卻覺得讀書人的事兒,并不可以成為一個人不要臉的本錢。
此文還說,“李澤厚小時候很窮,這或許造成他對錢非常敏感。随便看一下網上他的個人簡介,錢和待遇都是最突出的話題。”又說:“到了90年代初,李澤厚不但曾有過不少錢,也有響當當的名聲和地位,對方拿出6000美金,他感受到不爽,坦白講,這也是一種人之常情”,哦,你小時候窮,你那麼在意錢,我就有義務給你很多錢?你覺得自己有身價,就可以強買強賣啊?
更有人搬出晏子和越石父的典故來為李澤厚辯護,說什麼“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缧绁之中。”大意就是:你要是覺得我了不起,就要好人做到底。還是那句話,憑啥啊?你了不起?對不起,我還買不起呢!
四
如果說金庸老先生在這件事上有什麼欠妥的地方,就是不應該自作多情,以為“最好交情見面初”,一見面就掏心掏肺又掏錢,交淺尚忌言深,何況錢深錢薄?因為人和人的認知和想法,有時真的是天壤之别,你覺得自己俠肝義膽,他卻覺得你小肚雞腸,這就是“人心隔肚皮”,所以隻能“日久見人心”,甚至日久,也未必能見。
人與人之間,最需要的是良性互動,當我們對待别人的時候,應善良慷慨,急公好義,而當别人以善對我們的時候,更要知恩圖報,善意回應。如果總是狗咬呂洞賓,恐怕這多狗的世間,呂洞賓是不敢輕易下凡了。
與人相交,最大的毛病,就是總覺得别人對自己應該應分。須知,人心換人心,八兩對半斤,我們必須承認,人與人之間,是存在着潛在的價值交換的成分的,總覺得别人應該對自己無條件付出,就是耍無賴、耍流氓。
可就是有人認識不到這一點,就像一個窮親戚,你每個月幫他一千塊,可當你手頭也有些拮據時,你給他八百,他可能就會心有芥蒂:“那麼有錢,還那麼摳”;你給他五百,他可能就會感覺你欠他五百似的,給你甩臉子看;你要是一點兒不給,可能就跟你徹底翻臉了。
我沒有什麼錢,所以别人借錢也沒有,更不會主動送人錢。但因為還算擅長點兒文字,所以從小到大,總會有人找我寫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什麼論文總結,甚至作文兒歌。當然,我并不是一概反感,但如果我願意為你寫,要麼,就是關系到了,我在所不辭;要麼,就是事兒到了,我有幸回報;要麼,就是錢到了,我會屁颠兒屁颠兒地寫。(嗯,沒辦法,人窮志短,就是這麼沒“氣節”。)
最怕的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還啥都不到,就是話到了:“你那麼有才,這稿子就得你寫!”
你真覺得我有才,那我這“才”就是給你寫兒歌、寫材料的啊?這稿子隻有我能寫,那是不是更得多加錢啊?結果卻常常是我不好意思要,您也不好意思給,我要是拒絕,反倒成了不夠意思。您說這有沒有意思?
所以,對于咪蒙的《緻賤人》,我也是很糾結的,雖然覺得她的說法不夠寬容和厚道,但确實也說中了一些人的“病竈”,也說到了很多深受其苦的人的心裡,“替我們把想說而說不出的話說出了口”。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還是應該不要問别人為你做了什麼,而是先問問你為别人做了什麼。當你覺得别人應該為你做什麼的時候,能夠先想想自己憑什麼。這樣很多問題,也就不是個問題了。
做人還是要牢記:這世上沒有應該應分,别人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大家都很忙的,誰都不容易。
懂得了這一點,就是懂得了人際交往中的“美學”,會讓你與别人在交往中,彼此都有一個感覺良好的“美的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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