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小林一茶俳句300》
[日]小林一茶著 陳黎 張芬齡譯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
幾年前讀彭恩華先生的《日本俳句史》,于衆多俳句名家中,我最鐘情小林一茶。他的俳句,或剛或柔,亦莊亦諧,有時候像唐代詩僧王梵志,專注日常事物,年糕、風筝、青蛙皆可入詩,俗而不膩;有時候又充滿雅趣,寥寥數筆,禅意十足。于是揣想,這必定是位在俗世與出世間神遊的高人,不免心向往之。直到讀了新近出版的《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小林一茶俳句300》,我才知曉,一首首短妙詩句的背後,竟然是詩人無比坎坷的人生曆程。
在譯者序中,陳黎和張芬齡交代了小林一茶的生平。1763年5月5日,一茶出生于日本信州柏原,原名小林彌太郎。小林家屬小康之家,談不上富裕,但生活無虞。不料,一茶三歲時母親去世,導緻家中收入減半,陷入貧困。幾年後父親續弦,繼母不喜歡一茶,加之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對一茶更為酷虐。不得已,一茶于1777年春隻身前往江戶,那一年,他才15歲。
之後,一茶成了有家歸不得的浪子,常年在外漂泊。苦熬到50歲,一茶同繼母達成協議,分得亡父遺留的屋子,才得以重返故裡。兩年後,他與一位名叫“菊”的女孩結婚。菊小一茶24歲,勤勞能幹、善解人意,兩人相處融洽。不久,菊誕下一男嬰。然而,打擊接踵而至。男嬰未滿月即夭折,此後菊又生過兩男一女,也都沒能活過周歲。37歲時,身心俱受重創的菊撒手人寰。過了一年,一茶二度結婚,但這段婚姻僅維持了三個月即告破裂。1826年8月一茶第三次結婚,次年,65歲的他突發中風病逝。一茶身後蕭條,隻留下尚在母腹中的女兒,及兩萬餘首俳句。
總結起來,一茶幼年喪母,少小離家,年輕人能受的苦,他都受了。灰暗大半輩子後,忽然得以重返故裡,并娶妻生子,人生一下子明亮起來。本以為鹹魚翻身,卻又如坐過山車般瞬間跌落,好容易搭建起來的小世界一點點被摧毀,終至崩解。造化弄人,真是莫此為甚!
這樣看一茶的俳句,就多了幾分沉郁之感。“蟲兒們,别哭啊,即便相戀的星星,也終須一别。”據譯者注,“相戀的星星”指牛郎星和織女星,意為連天上的星星都難免分離,何況世間的人類呢?顯然,詩人是借勸慰蟲兒,追悼亡妻。“中秋之月——她會爬向我的餐盤,如果她還在。”恰逢中秋,本應一家人共同賞月,詩人卻想起剛過周歲即夭折的長女。團圓之月,映射出的竟是幽明永隔,這是怎樣的一種哀痛呢!
難怪一茶會說:“父在母在我在的——啊,美如繁花之日。”家人齊整,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人倫,而對一茶,就是繁花般的珍貴了。繁花還出現在另一首俳句裡:“此世,如行在地獄之上,凝視繁花。”聯系前作,此處之“繁花”當指“父在母在我在”的日子。然父母已亡,往昔已逝,“我”隻能于地獄之上,凝視那溫馨而即逝的親情。
一茶将“地獄”和“繁花”這組截然相反的意象并列,使看似平緩的詩句從内部被撕裂。這是命運對人生的撕裂,是悲劇對平凡的撕裂。一茶俳句所内蘊的巨大張力,正來自這持續不斷的撕裂。詩人的生活因此千瘡百孔,卻也被鍛煉成一位俳壇名宿。
“蟲兒們,别哭啊,即便相戀的星星,也終須一别。”
從詩藝上說,一茶也是别開生面的。據彭恩華《日本俳句史》記述,俳句起源于中國絕句,但更短小。一般以三句十七音為一首,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形成“五七五”的格式。自“俳諧三祖”(山崎宗鑒、荒木田守武和松永貞德)以來,俳句大盛,吸引了無數文人墨客吟詠。尤其是經過松尾芭蕉(1644-1694)的精煉與升華,俳句的藝術性大幅度提高。松尾芭蕉因此被稱為“俳聖”,其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地位,相當于“詩聖”杜甫之于中國文學史。
一茶開始學習俳句時,松尾芭蕉謝世已近百年,俳句早就是相當成熟的體裁了。這一方面意味着,有大量經典可供後來者模仿,入門會很快(一茶曾拜“葛飾派”溝口素丸、小林竹阿為師,技藝日益精進);可另一方面,經典也會構成對後來者沉重的壓力。相信每一個面對“俳聖”的日本詩人,都會發出長歎,就像被“李杜”的巨大身影所籠罩的中國古典詩人一樣。超越前輩,談何容易。
松尾芭蕉的文風,後人總結為“閑寂風雅”四字,其名作《古池塘》最能代表:“古池——青蛙躍進:水之音。”三句皆白描,無一字抒情,詩人隐身不見,頗有王國維所謂“無我之境”的味道。一茶的“同題作文”則是:“古池——‘讓我先!’青蛙一躍而入……”看,青蛙張嘴說話了。這就将青蛙從被動的觀察對象,變成了主動的行為者,自然界無意識的客體,由此升格為具備自我意識的主體。
一茶筆下的生物多是如此,舉凡青蛙、蝴蝶、蟋蟀,甚至于跳蚤、蚊子,跟人類沒什麼分别。這是對“芭蕉體”的突破。簡言之,小林一茶将松尾芭蕉編織的無我之境翻轉,動物反客為主,成了詩境的主人。這或許是一茶對俳句最大的貢獻。
最後說一下翻譯。《小林一茶俳句300》譯者為陳黎和張芬齡夫婦,陳黎自身是詩人,善于理解另一位詩人的内心世界和藝術追求,因此他既翻出了韻味,又有分寸感。以一茶的名作為例:“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此句經常被譯作“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實為意譯,直譯就該是陳黎那樣的:“露珠的世界是露珠的世界,然而,然而……”看似平直,卻将闡釋權交給了讀者,保持了詩的多義性。這是譯者的美德。當然,出版社要考慮效益,所以書名仍然沿用了通譯,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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