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早就與路遙，賈平凹等人并列為陝西文學三大巨頭的陳忠實跑了。

他安頓好年邁的母親，囑咐好妻兒的生活後，獨自一人裹着棉大衣跑出了西安，一路跑回了那個蕭瑟孤寒的西蔣村。

身邊朋友全都看懵了，連忙問他：“你這是要幹啥？”

陳忠實也不藏着。“我要給我死的時候，做一部墊棺作枕的書，安撫我喜歡了一輩子文學這個心願。”

撂下這句話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每天都窩在那個小破屋裡寫，整整4年的光景裡，除了定時去送食物的妻子，陪着他的隻有筆下那群有血有肉的人物。

這部《白鹿原》不但斬獲茅盾獎，還成了近三十年來最重要的小說之一，随後更是多次被改編為電影、電視、話劇、戲曲等多種形式。

白鹿原也成了衆人追捧“網紅”點，追過去看的人一茬又一茬。

隻可惜，這位文學大家在2016年因病去世，

他的離開是巨星的隕落，也是衆人的損失，他對文學的執着讓他自《白鹿原》之後再無作品問世，不少人急着罵他“江郎才盡”，結果隻引來陳忠實的一聲“呸”。

若是想找陳忠實，要到白鹿原去，想了解陳忠實，也要到《白鹿原》去。

那是他的過去，也是他的現實。

01

陳忠實的文人骨血得追溯到他太爺爺那代去，那時他們家還是私塾先生，可到了他這裡已經成了純粹的農民。

比起其它的農民而言，不過是能多打幾個算盤，多寫幾個字。

陳忠實父親對他的希望也很簡單，老老實實當個農民，回家種點莊稼，再念點書，隻要不被人哄了，這輩子也算是安穩度日了。

起初陳忠實也将這一套奉為真理，可後來他在書中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陳忠實在8歲那年入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到了初中他每周都要背上一堆馍，穿上早就舊了的布鞋，走上50公裡去學校，每天靠着開水泡馍過日，家裡條件好點的時候，才有錢買點鹹菜吃。

這樣的困苦生活，讓當時的陳忠實陷入了無限的自卑中，一直到他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說。

那是趙樹理的《三裡灣》，他看着書裡描寫的農村生活，仿佛看到了自己，這種驚喜讓小小的陳忠實欣喜，他連忙将趙樹理所有出版的書都借來看。

這是第一次，他有了崇拜的感覺。

因着趙樹理的關系，陳忠實在初二那年的自選題作文課上，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

自此他的閱讀範圍逐漸擴大，他在一部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中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

“讓我挖一輩子土糞而隻求得一碗飽飯，我的一生的年華就算虛度了。”

從高二那年開始，陳忠實想搞文學創作的理想就成形了，他絕不要過那種隻求溫飽而無理想追求的豬一樣的生活了。

于是在參加高考的那一年，他想讨巧一把，跟着當時的時事，在作文中選擇了“說鬼”去寫，可他卻沒能寫完，以至于考試結束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不再是一路順利的高材生，他被“高考落第”打回了現實。

可若不是高考落榜，這世上便不會有文學大家陳忠實了。

02

落榜之後的陳忠實，不得不回到家裡接着當農民。作為他們村裡第一個高中畢業生回鄉當農民，這事讓他成了村裡“讀書無用”的活标本。

可偏偏他骨子裡依舊淌着文人的熱血，每次到了周末，他就會像當年去求學一樣，趕3、40公裡的車去城裡聽文學講座。

有一回他遲到了，坐在最後一排，卻看着台上的肖雲儒來了氣。

“為什麼這個講課的看上去還沒有我大，為什麼你要坐在那裡講，我要坐在這裡聽？”

這份不服氣成了陳忠實的動力，他給自己定下一條四年後發表第一篇作品的目标，天天把自己紮進了書堆裡，結果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就發表了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

這事如今說來簡單，一路上陳忠實不知受了多少的諷刺與嘲笑，每次有人問他文學創作的事情，他要麼沉默要麼轉移話題，就算是他父親來問，也不敢吐露一個字。

“我很自信，又很自卑。”因為自卑，他根本沒有勇氣去求教，甚至不敢去拜訪，他隻能自己悶頭寫，靠勤奮闖出一條路。

所以他的第一篇散文《夜過流沙河》刊載在《西安晚報》副刊上的時候，陳忠實的自信第一次擊敗了自卑。

這一年裡他連續發表了5、6篇散文，雖然知道自己離一個作家還有距離，可他的信心越來越堅定。

就在他信心滿滿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陳忠實見到自己的偶像柳青被戴着紙糊的高帽子，押在卡車上的時候，險些崩潰。

陳忠實問自己，柳青都被打倒了，自己能發出什麼聲音？

為了不連累家人，他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心愛的文學書籍全捆了起來，拉到破爛店裡當廢品賣了。

害怕被人發現自己對文學的熱愛，陳忠實又将自己多有的讀書筆記累起來，直接用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從此他失去了精神寄托，整天活得像個沒有血肉的軀殼，一直到他調去公社，遇到了初中時的老師，巧的是這老師之前是圖書管理員。

這一下就讓陳忠實的靈魂找到了栖息之所。

每一個黑夜，都能看到陳忠實摸進校園，潛入圖書館的身影。他與文學的羁絆越來越深。

03

1973年，31歲的陳忠實将他的短篇《接班以後》寄了出去，也是在這年，他見到了《陝西文藝》的編輯們，他正慢慢走向文學。

五年之後，陳忠實在水利工地當副總指揮的時候，有了不少的空閑時間可以讀書。

有一回他在雜志上讀到了劉心武的《班主任》，其言辭之犀利，内容之大膽讓陳忠實讀得心驚肉跳。

陳忠實終于等到了，那個屬于文學的春天。

經過七災八難，已經步入中年之際的陳忠實，再也等不住了，在那年的秋天，他調去了西安郊區文化館，一心想要追求文學。

可當他真的過起專心創作的生活後，陳忠實體味到了寂寞，那是一種長年累月的寂寞，惹得他時常問自己。

“當初怎麼就死心塌地地選擇了這種職業？”

可這種寂寞，卻又在他每次完成作品之後被歡欣給沖淡，甚至将曾經遭遇過的痛苦都忘了，他心裡隻剩了一個想法。“坐下來，趕緊寫。”

一直到40歲那年的冬天，陳忠實被調去了陝西省作家協會，正式成了一名專業作家。

協會雖然給他分了40平的房子以供創作，可陳忠實最想呆的地方還是生養他的西蔣村，所以作協他幾乎半個月才去一次，路上想得都是買煤屯糧回村裡去。

等他到了白鹿原，也不和其他人多來往，每天就趴在他的小桌上不停地寫。

一直到他看見比自己小7歲的路遙，用十年的時間專心寫下一部《人生》，一經問世就震驚了整個中國文壇，陳忠實坐不住了。

他忽然開始恐懼50歲的到來，望着自己手上的那些中短篇，他想到的是等自己死了連一本當枕頭的書都沒有，之後的日子更不敢想象。

于是他決定，幹脆回老家去，徹底将身邊事隔開，去讀書，去寫一部屬于自己的小說。

身邊朋友全都看懵了，連忙問他：“你這是要幹啥？”陳忠實也不藏着，“我要給我死的時候，做一部墊棺作枕的書，安撫我喜歡了一輩子文學這個心願。”

1988年的陳忠實，終于開始構思長篇小說《白鹿原》。

他徹底離開西安，裹着一件棉衣，頂着凜冽的寒風回到了西蔣村，整整4年裡，陳忠實沒有一分收入，每天的吃喝全靠妻子從城裡送過來。

在日子最窘迫的時候，陳忠實連孩子的學費都拿不出來，還是靠朋友們給湊的。

陳忠實寫到第三年的時候，望着來給他送面條的妻子開口：“你不用再送了，這些面條吃完，就寫完了。”

妻子回頭反問：“要是發表不了咋辦？”

陳忠實也沒猶豫，張口便答：“我就去養雞。”

年近50的陳忠實，終于完成了這部《白鹿原》，可他望着前路也有些迷茫，一直到他幾個月後聽到了“南方談話”的廣播。

陳忠實意識到，自己的春天真的來了。

04

聽到廣播20天之後，陳忠實一進門就看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寄來的信，待他匆匆讀完後，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從沙發上跳起來大叫，又跌回沙發裡。

高賢均在看過他的手稿後，給出了“開天辟地”的高評價。

也是這一年，路遙離世，陳忠實上台講話。

“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文學的天宇隕落了。”

這部嘔心瀝血的白鹿原完成後，陳忠實再也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即便是短篇也不肯下筆，面對衆人無止境的追問，他直接發火。“我又不是急着掙稿費養家，重複自己、也重複别人的作品又有多大意思。”

《白鹿原》問世五年後，55歲的陳忠實獲得茅盾文學獎，他的文學之心得以寬慰。

如《白鹿原》一般滿腹盛名的作品，被搬上大熒幕也成了必然。

可就算是張藝謀，也不敢輕易嘗試這樣宏大的題材，一直到2002年，王全安接到了西影廠發來的邀請。

為了不讓自己稱為萬人唾罵的對象，王全安還特地去了一趟白鹿原，一到那裡，他就呆住了。

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太詳實、太可靠、太敬畏，那曆史的變遷都在他踩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存在着。

這部電影他籌備了整整十年，請來張雨绮、段奕宏、張豐毅等人主演，雖然在網上的評價算不上好，卻讓陳忠實覺得很成功。

“好在我活着的時候，能看到電影《白鹿原》。”七年之後，電視劇版的《白鹿原》也開播了，話劇更是緊随其後，請了北京人藝的台柱子宋丹丹、濮存晰出演。

到了陳忠實這樣的地位，總有人想着給他寫傳記，可他說什麼都不願意，一邊擔心很多不能寫的東西，一邊又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寫。

05

寫傳記這事前前後後拖了好多年，不少名人都提出來要給他寫傳記。全被他給拒了：“我誰都不讓寫。”

後來陝西人民出版社需要宣傳陝西的3個作家，每個人都要有傳記，可路遙和賈平凹的傳記早都好了，就陳忠實這裡什麼進展都沒有，出版社反複勸說也沒用，隻好把刑小利請了來。“我寫的是個評傳，實際上就是怎麼樣解讀你的文本。”

聽完這話陳忠實回去想了半個月，才點了頭：“你放開寫，大膽寫。”

可等稿子寫完送到陳忠實手上一個月都沒消息的時候，刑小利也急了，跑去催他。

陳忠實直接告訴他，這書不出了。“感覺是被剝光了，沒有穿衣服一樣。”

這事就在那擱置了兩年，等到2015年的時候，出版社又讓刑小利去催，這一回陳忠實沒有反對，隻是對着他笑。

刑小利心想，這是默認了吧，于是着手将書出版了。

後來才知道，這年73歲的陳忠實已經确診了舌癌，在之後的治療過程中，他的身體被病魔拖垮，原本健壯的西北漢子，瘦得隻剩80斤。

陳忠實去世前的兩個月，他特地打了個電話給刑小利。“你寫的那個我的傳，我看完了，寫得客觀，沒有胡吹。”

2016年4月29日的清晨，陳忠實因病去世，享年74歲。

那個春天過後，陝西文壇三顆星，隻剩下賈平凹一人。

作者：荞麥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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