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立敏(河北)
每年到了香椿樹抽芽兒的時候,故鄉人就想起做炸面魚兒來。不僅孩子們想吃,大人們也都喜歡吃。相比用榆錢兒做的苦累和用野菜做的菜餅子,用香椿做的炸面魚兒是很奢華的食品,一來它要用到鄉親們最珍愛的油,二來故鄉的香椿樹不多。我隻知道村東梅妮家有一棵,村西發印家有一棵,我家住村西,年年指望着發印家的香椿樹嘗鮮。
發印家是人氣很旺的地兒,除了他家門口有個大碾盤,鄉親們隔三岔五來碾米的緣故,就是他家有香椿樹了。最熱鬧的要數臘月做茶面與春天香椿能吃的日子,發印家門口真是熙熙攘攘的,發印與他的愛人都忙,不但要給用碾盤的人家排隊,還要記着打了招呼吃香椿的人家。春天吃香椿的時節,或早兩天或晚兩天,發印惦記着要讓鄉親們都吃到自家的香椿。
香椿剛發芽時,再饞的人也舍不得摘,怕傷了樹而來年春天不旺盛了,等香椿長到兩拃長時,老人和孩子就再等不得了,常常是孩子牽拽着老人的衣角,哭哭啼啼央求老人去發印家要香椿,老人在孩子的推搡裡難為情地來發印家,一進門就說:發印他爺爺,不行了啊,孩子非要吃香椿了。
發印的愛人邁着小腳跑出來迎着,發印早把手頭的活兒放一邊去,攀上木梯摘香椿去了,等發印的愛人搬了闆凳也從瓦罐裡拿出哄孩子的小山貨,發印早摘好香椿雙手捧送到面前了:吃吧,正嫩,過幾天能炸面魚兒了再來摘!
孩子一聽炸面魚兒幾個字,随手就把核桃、黑棗之類的山貨放一邊兒了,抱住香椿嚷着回家炸面魚兒去,老人惋惜着,跟随孩子出了發印家的門,忍不住回頭打量香椿樹一眼,是一棵老香椿樹,至少有上百年了,樹身并不怎麼粗,也不算高,踩着木梯就可以摘到樹梢的香椿。
太嫩的香椿是舍不得炸面魚兒的,配兩個雞蛋就可讓全家人都嘗到香椿炒雞蛋的味道,要麼買一塊豆腐,來盤清清白白的香椿拌豆腐。說也怪,天一暖,香椿一發芽,老母雞就開始下蛋了,大街小巷也有了換豆腐的小販,二八車子後座上帶一個長方形的薄木匣子,匣子裡裝着四四方方的濕漉漉水豆腐,吆喝用的魚木綁子敲得“當當”響。
沒有人用剛長出的香椿芽兒做炸面魚兒,因為香椿嫩芽就是很好吃的東西了,炸面魚兒是用老香椿做的,當春天欲走未走之時,小香椿葉子猛長,似乎一夜之間就能從嫩芽長成老葉子,莖也硬了,雖然妩媚依在,但沒有了一嚼就碎的水靈氣,很像林徽因說過的一句話:“記憶的梗上,誰不有兩三朵聘婷,披着情緒的花。”暮春,香椿在故鄉人眼裡已不鮮嫩,風一吹,滿樹的香椿葉搖曳婆娑之美,香椿葉透在地上的影子很厚實了,朵朵陽光很費力地忽閃着,發印家的門前終于冷清下來。
這時候母親才去發印家要香椿,她不願意趕早,我們姐妹一磨嚷,母親就好言相勸:“再等幾天,到時候吃個炸面魚兒飽。”發印不忙的年份也給送,一忙起來就顧不上了。但凡母親去,發印就趕緊去摘,帶着非常歉疚的表情,我們晚吃幾天香椿像是他自己的過錯一樣,走時還叮囑:“吃了還來摘啊!明年春天早點來吧,吃新鮮的,你家總是太體諒,年年隻吃一次炸面魚兒。”“太體諒”是太自覺、太顧及别人的意思,母親就是那樣的人,做啥事都不鑽擠,把機會讓給鄉親們。臘月做茶面也是,站好了碾盤隊,還是把午後最暖的時間讓給年老體弱的人。
我若是陪母親去摘香椿,回來的路上定是蹦蹦跳跳的,實在掩飾不住内心的歡喜,天那麼藍,風那麼爽,雲那麼白,再吃上香脆香脆的炸面魚兒,就覺得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所有的幸福。母親把香椿抱起來,因去得晚,香椿長大了許多,發印通常也多給一些,以此來彌補我們沒吃上嫩香椿的虧欠。
“要炸面魚兒了---”,我喊着,先母親一步跑回家,推開廚房的門,陽光從牆縫裡跑了一廚房,冷清的竈台放着炊帚啥的,我把竈台騰幹淨,母親随後進來把香椿放在竈台上,怎麼形容那一刻呢,瘦巴巴的竈台立馬穿上綠呢子大衣要去走親戚似的,看着非常葳蕤與喜氣。
母親吩咐我在大鍋裡熬煮了米湯,她要在炒菜的鐵鍋裡炸面魚,我燒開鍋,任米粒在大鍋裡翻滾着,圍着母親看她把洗淨晾幹的香椿捋順,整整齊齊放在高粱簍裡。母親用木瓢挖了多半瓢面倒進瓦盆裡,有着黃綠釉色的、盆口并不十分圓的瓦盆,等待這一刻很久了似的,盆沿在光影裡閃着迷人的光亮。
母親左手端一碗水,右手拿一雙筷子,邊倒,邊攪,面在水的突然侵襲裡吃驚地打着飽嗝,面粉在水花的輕濺裡凝成了好多小面疙瘩兒。水的速度像秋天的雨,滴答滴答地落入,攪面的架勢像老牛耕地,一圈圈不緊不慢地攪過,很快,幹面都變成面絮絮了,很快,面絮絮成了面糊糊,一盆面糊看上去很是勻稱,不稀,不稠,攪快了面糊糊上有濃郁的漣漪。母親最後再打兩個雞蛋放進去,邊打邊說:“香椿配雞蛋,怎麼配也好吃。”這句話大約是為了彌補我們沒有吃上香椿炒雞蛋的遺憾,吃了面糊裡摻了雞蛋的炸面魚兒,相當于春天的好食品我們一樣也沒有少吃。
炸面魚兒的準備工作很繁複,哪一步也不能敷衍,香椿葉子上的水珠太多的話炸起來濺油,面粉攪不勻的話面糊不容易沾到香椿上,當然,最後那一撮鹽是要撒進去的,就是忘記了,炸一個出來一品嘗就想起來了,鹽一放,面糊糊就有了鹽白色,和煙雨蒙蒙的天際的顔色差不多。
油燒到七、八成時,香香的油氣在邀請沾了面糊的香椿下鍋了,母親讓我離遠點,她把兩三根香椿沿鍋邊沉到油鍋裡,香椿打個滾立馬就飄起來,面糊糊也立馬蓬松起來,像個可愛的小魚兒一樣,廚房裡溢滿了香氣和“嘩嘩嘩”的油響聲,油煙也密了,一半從開着的窗戶跑到庭院裡,一半從煙筒裡跑到門口了,聽到從門前經過的鄉親們打招呼:“這是什麼香呀,不像油條。”另一個說:有香椿味兒,可能是炸面魚兒吧!
香棒下鍋裡油不能太熱了,若是太熱的話香椿葉子就炸焦了,沒有七八成熱也不行,面糊糊蓬不起來,蔫蔫的,如霜打的葉子,缺少精氣神兒。
母親通常是把三個香椿梗别在一起放油鍋的,兩個長梗護一個短梗,落下的香椿葉夾在梗中間的面糊上,總之舍不得浪費每個落葉子。香椿梗用完,面糊也就用完了,炸好的香椿突然不叫香椿也不叫面糊了,就叫炸面魚兒,看那高粱簍裡擺一趟炸面魚兒,真像從油裡撈出來的魚兒,看上很像溫順的海鮮。
故鄉與山區相連,算是山味的平原地帶,村南雖有一條叫金水河的溝,但隻是下了大雨才有一溝底水。鄉親們多是沒有見過大海的,說起大海來,都不由自主把離家十幾裡遠的八一水庫當做大海,至于魚兒,算是很陌生的東西,不知是誰發現了香椿與面糊沾一起炸出來的食品像魚兒,也許是先人希望後人一天能夠過上吃魚兒、吃海味的生活吧,就給香椿面糊起了炸面魚兒的好名字。
一高粱簍炸面魚兒大約有二十多個,吃一口炸面魚喝一口米湯,那節奏如同喝一口酒吃一口酒菜,愛喝酒的人沒有菜配搭也行的,其實吃炸面魚兒沒有米湯喝也行,隻是母親不允許我們那樣吃,說吃炸面魚和吃肉一樣,吃多了就膩了,所以要配上清淡的米湯喝。
吃兩個炸面魚兒之後才有心情細品炸面魚的美,真是美,勻勻稱稱的香椿上是蓬起來的脆香的黃面糊,隻露着香椿莖的兩三個梗,梗的一端是小馬蹄形狀的,想象香椿葉子像一匹小馬,從冬天跑到春天,逗留的時間不長,又匆匆跑到夏天去了,它在多數人的家裡與雞蛋、豆腐同席,隻在為數很少的人家下下油鍋,炸出魚兒的姿态,感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意境,而我們恰恰與它相遇,是多麼幸福又是多麼幸運。
那年暮春的一個周末在家,母親從地裡回來對我說,發現門口十米遠有一棵香椿樹,讓我去摘些葉子來炸面魚兒。多好,不用去發印家要了,感覺吃了一次很輕松很自由的炸面魚兒。
母親去世以後,院子裡突然野生了一棵香椿樹,如今十年過去已郁郁蔥蔥了,隻是,我再沒有吃過炸面魚兒。
作者簡介:蘇立敏,網名:小陳。中國金融作協會員,河北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作品十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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